潘岳知道他在感谢自己舍身挡箭之事,不由淡淡一笑:“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你在救我,如今终于轮到我救你一次,我心里欢喜,你也不必抱歉。”
此刻暮色渐深,潘岳又刻意站在烛火的阴影处,背对着宅院大门挺然而立,因此先前的小小变故虽然惊动了一些远处的宾客,此刻见新郎和众傧相无恙,也渐渐平静下去。只有主持操办婚礼的大哥潘释安顿了一批来宾入席后匆匆往这边走来,显然是听见动静想来查看,潘岳赶紧对护在司马攸身边的一个护卫道,“劳烦……将我背上的箭杆削断。”
“安仁,你这样可不行……”一旁的夏侯湛和韩寿此刻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正要相劝,司马攸却朝手下的侍卫点了点头,那侍卫运刀如风,眨眼之间已将插在潘岳肩背上的箭杆贴着礼服削断。
“发生什么事了?”此刻潘释已经匆匆跨上台阶,疑惑地盯着潘岳苍白的脸色。
“没什么,是我脚下一滑……将孙登师父送的灵芝踩碎了。”潘岳说着将碾在地上的赤履收回,隐约的烛火中,只能看见破碎的灵芝散落在台阶上,模糊成一片暗红色的泥泞,将地上的血迹完美地遮掩开去。
“新娘的马车即刻就到,你准备好。”潘释没有察觉异状,随口吩咐了一句就匆匆赶去招待宾客去了。
“撑得住么?要不找个大夫私下里看看?”司马攸想将那半截箭杆收在袖中,却被潘岳取了过去。司马攸明白潘岳的心思,此刻一旦闹出刺客出没新郎受伤的消息,宾客人心惶惶,这场精心策划的婚礼只怕会被迫中断。而这段时间洛阳城内瘟疫渐起,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今日若是取消婚礼,或许再定日子就难了。
“不过眨眼工夫,撑得住。”潘岳吃力地俯下身子,将那半截削下来的箭杆给脚下的黑狗许由闻了闻,又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许由便摇了摇尾巴,闪电般冲到远处围观的人群里去了。
从黑狗消失的方向收回目光,潘岳向司马攸和几个好友露出了宽慰的笑容,“没事,阿容懂医术,一会儿让她给我包扎一下就好。”后背上的箭头并未拔出,所以血流得并不多,衬着玄色的元端婚服几乎看不出痕迹。此时此刻,他绝不会让任何事情阻碍了他与杨容姬的婚礼,这场婚礼他已经等了十五年,早已将他煎熬得五内如焚,如今已是连一刻也不想多等了。
“倒是桃符你,快些回去吧。”潘岳忍住脚下的虚浮,想要摆脱司马攸的搀扶,“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刺客应该是冲着你来的……”
“别说话,看那边!”司马攸忽然示意潘岳看向对面街角。那里原本站着一些看热闹的街坊和行人,可黑狗许由在众人的缝隙中钻了一阵,忽然大声吠叫着冲远处追了下去。
“许由找到刺客了!”潘岳骤然露出了喜色,而司马攸也随即下令,“快去追!”
两个侍卫对望一眼,当即一个留下保护,一个放开腿脚,跟着黑狗追了下去。就在杨容姬乘坐的马车到达潘家宅口之时,躲藏在附近的齐王府大批侍卫已经在温裕的带领下赶到,暗中将潘宅保护得铁桶一般。
“接下来,就要看齐王如何动作了。”站在小楼窗口边的**看着那个放箭的胡奴被一条硕大黑狗扑倒在地,最终落入了齐王府侍卫们的手中。他轻轻舒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一旁的金真天师孙秀,想要请示他们是否可以就此撤离。虽然潘岳为齐王挡箭之事出乎他们的意料,但他们原本只是想激怒司马攸,这样的结果反倒更合心意。
“再等一等。”孙秀摆了摆手,目光却依然盯着楼下的灯火璀璨之处。此刻夜色已深,就算身边傧相挑着一盏灯笼,黑色的婚服还是将潘岳的轮廓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张莹白如玉的脸庞,在灯火照耀下闪烁着动人的容光。
新娘的马车在大门口停稳,伴娘扶着用却扇遮住面容的杨容姬走下车来,金色的步摇在如云的鬓发上反射出炫目的光亮,落在孙秀眼中,便是幸福的高高在上的炫耀。而新郎新娘相视时眉梢眼角掩不住的笑意,更是让孙秀暗暗咬紧了牙关。尽管扇子遮住了新娘的大半面容,孙秀还是看得出潘岳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杨小姐,只是一个面目普通的女子。想起自己还曾经假扮过杨容姬自荐枕席,孙秀只觉胸口上那三道陈年鞭伤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疼得他恨不能挥舞长剑,将脚下这片洋洋喜气砍为齑粉。
“刚才那胡奴的箭明明已经射中了潘岳,怎么他现在看上去像没事人一样?”见潘岳陪在杨容姬身边,护送着她一路走进了潘宅,身姿挺拔步履稳健,**忍不住奇怪地问,“看来是那胡奴生怕射死了齐王,箭上根本就没有劲道?”
“走。”孙秀没理会**的聒噪,冷冷抛下一个字,转身离开了小楼。他早已学会了对自己的情绪收放自如,何况这只是计划的开端,真正的大戏还在后面呢。
实际上,刚把杨容姬领进家门,潘岳就眼前一黑几乎摔倒,多亏身边的司马攸及时伸手扶住了他。于是他们借口更衣,没有径直进入举办同牢礼的青庐,而是先进了一间清静的耳房。
一进房间,傧相中的韩寿便一把闩住了房门,而夏侯湛则早已将准备好的绷带伤药等端了上来。在杨容姬的诧异目光中,司马攸扶着潘岳坐在席上,转头朝杨容姬道:“劳烦把箭头取出,再包扎上药。”
看着潘岳婚服下隐藏的狰狞伤口,杨容姬只觉心疼如绞,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好在她生性坚韧从容,很快便回过神来,一把摘下头上繁复累赘的新娘头饰,接过了夏侯湛在烛火上烤好的小刀。
尽管从少女时代便在荆州军营中为军卒治疗箭伤,但当杨容姬准备挖出潘岳肩背上的箭头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心慌意乱,尝试了几次都没能下手。潘岳察觉到她的紧张,松开咬在嘴里的衣袖,低声道:“怎么了,我会死么?”
“不会……”杨容姬压下哽咽,尽量平静地回答,“刺客或许隔得太远,箭头力度不够,所以入肉不深,没有伤及脏腑。”
“不会死就好。”潘岳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否则就不能和你成亲了,我可不愿意你一嫁过来就做了寡妇。”
“胡说!”杨容姬口中轻嗔一句,手下却蓦地一个用力,顿时将那枚箭头挖了出来。
潘岳眼前一阵乱黑,冷汗顿时如如瀑布一般涌出,几乎要把口中所塞的东西咬碎才没有喊出声来。好不容易恢复神智,他蓦地发现口中血腥浓郁,齿间咬住的竟是司马攸的手掌,不由大惊失色,几乎要从席上挣起身来:“殿下?”
“不妨事,跟你为我受的伤比算得了什么?”司马攸抽回手,毫不在意地用手帕擦了擦被咬破的皮肉,转眼看向了杨容姬。见杨容姬克服了最初的惊慌,稳重熟练地为潘岳的伤口上药包扎,神色专注,眸光宁定,司马攸暗中点了点头:这样的女子,不枉了檀奴愿意等她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