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炎重病期间,能每日随侍在他身边禀奏大事参与医药的只有心腹重臣贾充、荀勖二人。其余大臣虽然也有机会前来问安,司马炎精神不济,也就草草应答两句,多数时间依然只是昏睡。
这日司马炎从噩梦中醒来,满身都是冷汗,却听到身边传来一阵哭泣之声。他勉强睁开眼从枕上转过头,正看见太子司马衷跪在自己床边,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太子……你哭什么?”司马炎虽然平素也为太子的愚钝贪玩烦恼,但此刻见他哭得情真意切,不由心下一软,柔声问道。
“我……我看父皇不醒,心里害怕……”司马衷说着,又用袖子捂住脸哭泣起来。他向来最怕父亲考较功课,每次到太极殿为司马炎请安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过这次司马炎患病,太子妃贾南风叮嘱他见到天子可以不发一言,只要痛哭流涕就够了,司马衷如法炮制,倒是成功博得了司马炎的好感。
“有朕在,太子毋须害怕。”司马炎勉强说出这句话,见太子抽泣着点头,心中便重新被噩梦中的恐慌所占据。在刚才的梦境中,他分明看到自己无助地跪坐在地上,徒劳地朝着前方伸出双手,可是远处那个峻拔飘逸的身体,却根本不肯理会自己的哀求,而是一步步走向前方高高在上的天子宝座。所有的臣工都跪在地上向那人叩首效忠,却偏偏没有一个人肯看一眼绝望落魄的自己……
司马炎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类似的梦境,他只在当年和司马攸争夺晋王世子之位时经历过。如今他当上天子已经多年,却为什么还是没有摆脱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和自卑?那个比自己的太子还要接近皇位的弟弟,真的要成为自己一辈子的噩梦之源吗?如果自己死后他果真登上了大位,那太子怎么办,自己的妻妾儿女们怎么办,后世的史书又会怎样评价自己?
“陛下怎么了?”中书监荀勖进入天子寝居的含章殿之时,正看见司马炎攥着胸口的衣服喘得脸色发白,而一旁的太子司马衷手忙脚乱,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没事,不用叫太医。”司马炎摆了摆手,见荀勖神色古怪欲言又止,不禁皱了皱眉,“爱卿有话要说?”
“是。”荀勖低低应了一声,眼睛却朝着四周望了望。
司马炎会意,将太子司马衷和殿内的侍者都打发出去,这才朝荀勖道:“说吧。”
“陛下!”荀勖跪在司马炎床前,语声虽然低沉却满含惊恐,“臣方才在外与太医讨论药方,无意中听到河南尹夏侯和与贾司空说话,不敢不报给天子知道。”
“他们说什么?”司马炎一惊。河南尹管理洛阳地区的行政与治安,整个宫城都在河南尹的辖区范围内,因此夏侯和的地位举足轻重。这样的关键人物与手握大权的司空贾充密谈,怎能不让司马炎心惊胆战。
“他们好像在讨论一旦陛下……千秋万岁,该如何处置。”荀勖说到这里,见司马炎铁青着脸不答话,索性咬了咬牙道,“夏侯和说:‘贾司空两个女婿,亲疏相等,立人当立德。’”
“那贾充怎么说?”司马炎追问。
“贾司空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不语。”荀勖说完这句话,不敢再看司马炎的反应,惶恐地低下了头。
偌大的含章殿里一片沉默,甚至可以听见殿角的沙漏里砂砾一粒粒流下的声音。司马炎僵直地躺在床上,感觉到冷汗再一次从全身所有的毛孔里涌出,让他通体发凉。他一病数月,臣下私下商议后事并不为过,但看夏侯和的口气,分明是仗着齐王司马攸与太子司马衷都是贾充的女婿,想要贾充主持大局,废掉太子而拥齐王继承皇位。这样可怕的现实,恰好映证了他先前的噩梦——梦中司马攸踩踏着登上天子宝座的,岂不正是他司马炎司马衷父子的血肉骸骨?
“木摧于秀,兰焚以薰。神州陆沉,华夏无君!”耳边忽然传来司马攸的声音,和他平时说话一样端庄稳重,带着连司马炎都无法怠慢的高贵优雅,可是如今这声音回响起来,就仿佛魔鬼的诅咒从头顶抛掷而下,让司马炎头痛欲裂却无法逃脱。
汗出如浆,司马炎骤然之间如在冰火之间游走数次,让他惊骇欲死,却最终死而复苏。他在荀勖搀扶下吃力坐正身子,忽然觉得刚才那一阵大汗过后,身体竟骤然舒泰了许多,头脑也不再那样昏沉,顿时下令道:“叫贾充来见朕。”
“陛下?”荀勖的眼光中满是担忧。
“放心,为了江山社稷,朕绝不会倒下。”司马炎安抚地拍了拍荀勖的手,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原本缠绵病榻数月,今日一听群臣密谋拥立司马攸继位,病况竟奇迹般去了大半。难道是他太过眷恋帝位,所以上天也不舍得让他死了吗?
“是。”荀勖一向与司马攸不睦,此刻见司马炎精神好转,心中也自欢喜。他退出含章殿,果然将守候在外间处理公事的贾充叫了进来。
贾充心中忐忑,见了司马炎只是下拜行礼,并不多话。反倒是司马炎心情似乎不错,让贾充平身之后絮絮和他闲聊了几句,话题便渐渐引到太子妃贾南风的身上。
“太子与太子妃成亲已有三年多了,也不知何时能为朕添出皇孙,朕可是迫不及待了呢。”司马炎仿佛一个垂暮濒死的老人,喃喃念叨着心底放不下的牵挂。
“陛下春秋正盛,相信龙体安泰之后就会得偿所愿。”贾充不知司马炎用意,只好小心敷衍。
“朕龙体日后自然会安泰,可是能否得偿所愿就不一定了。”司马炎淡淡一笑,忽然抬起眼睛直视贾充,“不知道贾司空可听说,不久前明光殿的一名宫女死在东宫之中了?”
“臣不知,请陛下恕罪!”贾充听出司马炎语气不善,心中一惊,赶紧重新跪倒。
“贾司空无罪,快起来吧。”司马炎暗暗撑了撑身子,满意地发现自己的力气又恢复了一些,这才慢悠悠地道,“听说朕原本是要添一名皇孙了,不过太子才刚把人从明光殿带回东宫,转眼那女子就无辜横死,还是一尸两命……不对,已经不是一尸了,听说那胎儿,可是太子妃亲手用长戟生生打出来的……太子妃犯下如此大罪,朕就算是将她废掉赐死也不为过!”
贾充刚听到前几句就知道大事不好,越听到后来越是胆战心惊,到得最后只能重重叩下头去,声音颤抖:“臣自知罪大难恕,求陛下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