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安传 第十三章 逼宫（八）

晋时拱卫天子的洛阳驻军虽然多达十万人，但大多数是驻守在城外的牙门军，洛阳城内宿卫则以六军为主，分为领军、护军、左卫、右卫、后卫、骁骑六将军所统军队，其中左右二卫每天轮流在宫中值宿，其余各军则执掌宫门及京城各地。因此当骠骑营和其他营部的请愿军队包围了洛阳北部的宫城时，宫城内能够调动的宿卫军不过万人左右，一旦产生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天子司马炎在听说骠骑营士兵逼宫之后，霍地从床上一跃而起，缠绵多日的病气竟奇迹般地消散了许多。“来人，为朕更衣！”他冲着呆若木鸡的大臣和内侍们不耐烦地唤道，“朕要亲自去宫墙墙头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陛下万万不可！”贾充第一个反应过来，慌忙劝阻，“陛下万金之躯，怎么能亲赴险地？不如臣先去打探情况，是抚是剿，再请陛下定夺。”

“单凭贾司空，未必能镇得住骠骑营。”司马炎冷冷一笑，待内侍将天子衣冠为自己穿戴整齐，由荀勖搀扶着径直往外走去。

贾充心中一沉，知道天子是忌讳自己与齐王司马攸的翁婿关系，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司马炎越来越远的背影，终于一抹头上的冷汗，快步跟了上去。

司马炎脚下生风，带着一队小跑的内臣径直登上了宫墙上的门楼。往下一看，宫门外赫然是密密麻麻全副武装的士兵，看旗号除了骠骑营，还有其他几个军营的士兵，为首的将领，正是骠骑营偏将段平。此刻这万余名将士个个面色激昂，哪怕鸦雀无声，依然带着黑云压城一般的气势，不仅让守在宫门处的宿卫军士兵暗中瑟缩，连天子司马炎也忍不住脸色发青。

“天子在此，尔等意欲何为？”中书监荀勖还算沉得住气，站在司马炎身后大声朝城墙下的士兵们喝道。

一听天子亲自前来，无论段平还是普通士兵都颇为惊诧——天子不是久病濒危，立刻就要驾崩了吗？否则他们怎么会违抗朝廷的裁撤命令，跑到宫门处要求齐王主政？

抬眼细细打量了一下荀勖身边身穿衮服，头戴冕旒的人，段平确认那就是当今天子司马炎无疑，连忙滚鞍下马，忍住铠甲带来的不适跪地参拜：“臣骠骑营偏将段平，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见段平带头，其他士兵纷纷下拜，一时间宫墙外便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见自己的天子权威还在，司马炎略略放心，强压住心头怒火对段平温言道：“段将军有什么话，朕洗耳恭听。”

“臣不敢！”见司马炎此刻神完气足，丝毫没有传说中的垂死之态，段平的心中顿时有些慌乱，“臣等冒死来此，只是为了向陛下陈情：骠骑营自汉武帝时建制，于今已有三百多年，臣等实不忍就此裁撤，也不愿同袍手足流离失所。还请陛下恩准，撤回罢归骠骑营之命，让臣等继续有机会为朝廷效力！”

“请陛下收回成命，保留骠骑营！”段平说完之后，成千上万跪拜的士兵们也一起呼喝相和，声震寰宇。

什么为朝廷效力，是为他们的骠骑将军、齐王司马攸效力吧！司马炎嘴角的肌肉一抽，顿时就要发作，一旁的荀勖赶紧扯了扯他的衣袖，低沉却急切地唤了一声：“陛下，来日方长！”

司马炎一凛，立刻意识到此刻是非常时期，就算是城下之盟，日后慢慢拆解就是，反正这些赳赳武夫那里懂得朝廷里那些错综复杂的权术。于是他收敛了心中怒气，故作宽容地点了点头：“各位将士如此踊跃为国尽忠，朕心甚慰。你们要求保留骠骑营的请求朕允了，这就启程回营去吧，回头朕会派大臣携带牛酒，犒劳各位将士。”

“臣等多谢陛下洪恩！”段平没料到事情如此顺利，大喜过望，当即拱手道，“臣等还想请陛下开恩，赦齐王出府参与朝政。齐王贤能仁厚，深得民心，必能辅弼陛下成就万世基业！”

段平此言一出，中书监荀勖便听到天子司马炎的衣袖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喀哒声，却是司马炎在盛怒之中扭响了自己的骨节。荀勖暗暗摇头，这段平果然是无脑武夫，得陇望蜀，放着天子给的台阶不下，偏偏要把自己逼到悬崖上了！

“齐王是朕嫡亲手足，向来对我朝廷贡献良多，尔等……”司马炎正斟酌着说几句场面话将这些军士尽快打发，原本肃穆的骠骑营军队却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齐王殿下来了！”立刻引得士兵们纷纷转头，虽然军纪严明不敢欢呼，但这份翘首以盼的姿态已足以让司马炎的脸色又黑了三分。

只见远处士兵阵列如被利刃整齐剖开，一队人跳下马背，疾步朝着宫门处奔来，为首之人正是齐王司马攸。还不等段平等诸将官向司马攸见礼，司马攸已经一眼看见站在城楼之上的司马炎，远远地便双膝跪倒，以额触地，大声道：“臣司马攸参见陛下。臣治军不严惊扰陛下，请陛下治臣死罪！”

司马攸这一跪，带得段平刘辉等人不得已一起跪下，口称死罪。司马炎脸色的表情变了几变，终于用自认为最仁慈宽宏的声音道：“齐王请起。骠骑营将士忠诚可嘉，朕已答应保留骠骑营，仍归骠骑将军统管，自然不会再行问罪。”

“臣多谢陛下！”司马攸跪在宫墙外的石板地上，重重地叩头谢恩，心中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落地。他一直最担心的就是骠骑营与宫城宿卫军冲突，连累段平刘辉等人一并斩首弃市，如今司马炎金口玉言赦免了诸人之罪，已经是他能够得到的最好结果。

眼看一场大乱轻轻松松消弭于无形，司马炎冷冷一笑，背转身就要离开城楼。他此刻大病初愈，还没有太多精力追究司马攸在这场逼宫行动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不过荀勖说得对，来日方长，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还是天子，迟早就有洗刷今日耻辱的一天。

就在司马炎即将离去之时，忽然城下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大喊：“奉弘训宫皇太后旨意，请陛下立齐王为皇太弟！”这个声音恍如一枝利箭，顷刻间刺穿了司马炎的心脏，让他蓦地捂住胸口，再也迈不开脚步。而这个声音更像是在旷野中抛出一个炸雷，让每个人都耳边嗡嗡作响，瞬间分不清东西南北，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些士兵如梦方醒，也跟着附和起来：“请陛下立齐王为皇太弟！”

弘训宫皇太后，齐王。司马炎内心深处最忌惮的两个名字被串联在一起，爆发出足以颠覆乾坤的可怕力量。他一点一点地回过头，听到自己的颈椎骨发出喀喇喀喇的可怕声响。在城墙下汹涌的人群搜索了片刻，司马炎阴鸷的目光最终狠狠落在齐王司马攸身上，却因为瞪得太过用力，眼前忽地一片昏黑，若非荀勖及时扶住，几乎就要一头栽倒在城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