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炎不动声色的人事调动如同泥沙,一点点淘空齐王司马攸的根基,但是另外一件事则如同巨浪,与它相比,先前那些权术手段都不值一提——
就在潘岳离开洛阳的第二年冬天,司马炎派遣晋朝军队对苟延残喘的东吴发起了进攻。由于此事筹备近十年,乃是司马炎建国之后最用心竭力的功业,因此晋军将士奋发,仅用四个多月就平定了吴国,从此天下结束了魏蜀吴割据天下的三国时代,再度归于一统。司马炎大喜,将咸宁六年改元为太康元年,群臣更是将他阿谀为功比秦皇,德压汉武的盖世之主,邸报上充斥了对司马炎的歌功颂德之辞,司马炎也终于摆脱了父辈的阴影和宗室士族的轻视,拥有了傲立天下睥睨群臣的权利和声望。
原本皇帝、宗室和士族三足鼎立的平衡,终于在一统天下的祝颂声中,被彻底打破了。迅速膨胀的皇权,也成了潘岳噩梦的根源。有时候他会想起自己转交给齐王妃贾荃的那个锦囊,只希望局势还不曾坏到必须打开那个锦囊的地步。
这日听说又有新的邸报送到,潘岳草草梳洗后换上公服,从后宅穿过狭小的庭院,走入县衙大堂一侧的书房之中。还没进书房,一个衙役就向潘岳笑眯眯地道:“大老爷,公孙先生老早就来了,在书房里等着您呢。”
衙役口中所提的“公孙先生”名叫公孙宏,原本是河阳县一个极有名的隐士。这位公孙先生善于弹琴,为人极是清高,但凡有官吏士子想要拜访他,他统统将人家拒之门外。然而有一天,潘岳闲来无事在林中弹奏孙登教授的独弦琴,公孙宏偶遇之下惊为天人,与潘岳交谈几句后更是为潘岳的文才见识所折服,当下两人结为莫逆之交。
公孙宏家贫,潘岳便常常从自己的俸禄中加以接济,公孙宏也毫不客气地收下。平时两家往来甚多,县衙的仆从衙役们知道公孙宏是潘县令好友,只要公孙宏到来就径直引他到书房等候,早已习以为常。
潘岳走进书房的时候,公孙宏正拿着新送到的朝廷邸报在看,眉头轻皱若有所思。看见潘岳进来,公孙宏匆匆见礼后便指着邸报道:“这条消息,安仁不可不看。”
见平素清虚冲淡的隐士露出难得的激动情绪,潘岳赶紧接过那份邸报,却见上面摘抄了一份天子司马炎新发的诏旨,大意是天下一统之后,民间再无战事,故各州郡罢去兵士,各州刺史去除将军封号,只专注民事,不再领兵。州郡罢兵之后,军队由各司马家诸侯王统帅,从此军民分治,以期天下太平。
看到这份诏旨,潘岳也忍不住变了脸色。司马炎罢各州郡之兵就仿佛秦始皇收九州兵刃,都是一副统一天下后志得意满的模样。司马炎将兵权尽数赋予各诸侯王,特别是他新封的几个皇子,赫然是要司马家、特别是他司马炎的直系后代牢牢控制兵权,绝不给其他人任何染指社稷的机会。然而诸侯王势力大增,超然凌驾于州郡官员之上,就果然是这个国家的福音吗?虽然曹魏失国在于对待宗室刻薄寡恩,但汉初也曾如此大举分封诸侯王,不也引来了几乎灭国的七国之乱?
“安仁对此事有何高见?”见潘岳只是眉头紧锁,公孙宏心中有事,忍不住试探口风。
“我赞同吏部尚书山涛之语:‘为国不可忘战,州郡不可罢兵。’州郡是朝廷直接统辖,诸侯却自成一国,如今弱干强枝,只怕未来会有祸乱。”潘岳说到这里,心中一动——这样的弊端,天子司马炎不可能没有想过。然而之所以一意孤行,难道是司马炎想借此将兵权尽数收于自己的皇子们手中,借以制衡朝廷中枢?否则一旦司马炎去世,朝臣必定拥戴齐王执政,司马炎的后代就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说来说去,司马炎最先考虑的,不是天下的长治久安,而是确保儿孙的帝位不会落到齐王手中。
公孙宏并不知道潘岳内心的深虑,只是缓缓摇头道:“我之所见,却与安仁不同。当今仕途尽被士族掌控,我等寒门庶族几乎找不到任何晋身之阶,就连以前唯一能给予希望的太学,在专为士族所设的国子学建立后,也沦为了摆设,朝堂之路彻底断绝。可州郡罢兵之后,各诸侯王势力大增,正是用人之际,必定会放弃门楣之见,不拘一格延揽人才,不失为寒门之子报效国家的一条捷径。所以安仁只担忧庙堂不能集权,我却庆幸庶族有出头之日呢。”
“听公孙兄此言,难道终于生出了入世之心?”潘岳敏锐地察觉了公孙宏今日语气的变化,不由笑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小弟敬佩公孙兄大才,屡屡劝兄入仕,公孙兄却总是难舍山林隐逸之乐。如今公孙兄终于决定出山,小弟先代日后受惠的天下百姓谢过了!”说着便是拱手一揖。
“安仁说笑了,我只是看安仁这几年将河阳这个穷乡僻壤治理成了鱼米之乡,心生感怀。安仁你出身士族,才情无双,哪怕屈尊蜗居在这简陋县衙之中,仍然不忘初心一意振奋,我怎么好意思荒废一生,还要靠你的俸禄接济度日?”公孙宏说到这里,走到潘岳面前,郑重地躬身行礼,“我今天来,是特地向安仁辞行的。”
“公孙兄要去哪里?”潘岳惊诧地问。
“实不相瞒,自从安仁游说我出山入仕之后,我私下里向楚王投书自荐,如今收到楚王回信,征召我到荆州参与军事。”公孙宏回答。
“那就恭喜公孙兄了!”潘岳并不以公孙宏隐瞒自己为忤,只是替他欣喜道,“楚王乃当今皇子,年纪尚轻,身边又缺可用之人,必定不会囿于士庶之别。公孙兄此去必定深受重用,辅佐楚王都督荆州诸军事,前途无量啊。”
“前途我不敢想,不过……”公孙宏说到这里,深深地盯着潘岳的眼睛,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知道安仁的未来必定还在洛阳庙堂之中,只望我今后辅佐楚王之余,也能对安仁的功业助一臂之力吧。”
“公孙兄的好意,潘岳心领了。”潘岳让杨容姬将家中尚余的五千钱尽数交给公孙宏当作路上盘缠,这才将公孙宏亲自送出了县衙。他并没有太将公孙宏报恩之语放在心上,自然料不到若干年后,这个萍水相逢之人竟会拯救了他的性命。
送走公孙宏,潘岳重新回到书房,查看未看完的邸报。忽然,他的目光在一条消息上凝滞住,久久难以移开,而那短短的一行字是:太尉行太子太保、鲁郡公贾充病危,交还印绶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