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子司马炎下诏,重申齐王到青州就藩的旨意,并增加济南郡为齐王封地,又给齐王设轩悬之乐、六佾之舞、黄钺朝车等物。所谓轩悬之乐,指诸侯陈列乐器三面悬挂,唯余南面以示敬畏天子;六佾之舞则指六行六列,一共三十六人的祭祀舞阵;而黄钺朝车,则是指装饰有黄钺这种权力象征的车辆,所有这些,都是受命出征的诸侯才能享用的高级礼遇。此番司马炎将这些礼乐一股脑儿赐给齐王,直可谓恩威并施,显示了他对司马攸主动离京的最后一点耐心,也昭示了天子对驱逐齐王不可逆转的决心。正是因为司马炎这迫不及待的举动,让原本指望天子回心转意的群臣大感意外,对太子的不满和对齐王的同情如同马车的两个车轮,顷刻间轰然滚动。
司马炎即位以来最大的政治危机,就此拉开序幕。
就在司马炎颁发第二道催促齐王司马攸去青州就藩的旨意之后,以疯癫之名被幽禁在内宅中的齐王妃贾荃,终于从床头的暗格之中取出一枚陈旧的锦囊,当着齐王司马攸的面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
“这是檀奴临去之时转交给我的,说不到危急关头不能打开,如今就已经是危急关头了吧。”贾荃斜睨了司马攸一眼,见他只是神色木然地斜倚在榻上,仿佛对潘岳留下的锦囊毫无好奇之色,不由恨声道,“怎么,你连檀奴给你出了什么主意都不在乎吗?”
“不是不在乎,是不抱希望。”司马攸疲惫地闭上眼睛,似乎早已猜到了那锦囊中藏着的什么。
贾荃不理他,自顾从锦囊中抽出一张绵薄的纸笺,打开细细一看,不由轻呼出声。她看了一眼依然闭目不动的司马攸,将那纸笺往他胸口上一拍,冷笑道:“看看吧,为了保住你的命,檀奴可是连命都不要了呢。”
这句话让司马攸一惊,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张纸笺,只见上面写着:“临事之际,可密招以下诸人共谋大计。”这句话之下,密密麻麻全都是一排排的人名。
临事。大计。这张潘岳在皇太后羊徽瑜死时留下的白纸黑字,里面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而这张纸笺若是流传出去,潘岳必定是抄家灭门之罪!司马攸的脸色顿时变得比那张纸笺还要苍白,猛地呛咳着从榻上弯下腰,朝着榻下的炭盆俯了下去。
“小心些,别被炭气熏到……”贾荃慌忙上前给司马攸捶背,却不料司马攸手一松,已经将那张纸笺扔进了火盆,顷刻间化作了一簇明亮的火苗。
“你!”贾荃一怒之下将司马攸推开,怒到极处反倒笑了,“你着急烧了它做什么,反正上面的每一个名字,我都已经记住了!”
“你记住也没用,我不会放你出府,也不会给你任何对外联络的机会。”司马攸支撑着坐起,用火箸搅了搅炭盆里的纸灰,确保再也一丝痕迹,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那你呢?”贾荃咬牙问。
“我?”司马攸一愣,随即倦怠地躺在榻上,“尽人事,听天命。但不论是谁,都不能让我去做千古罪人。”
“好,你够狠够绝!”司马攸嘴边的笑容刺痛了贾荃,让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将房间内所有陈设的器具一件件全都扫到了地上。她努力地砸着所有能砸的东西,然而目光扫过之处,司马攸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言不动,唯有一双素来温和的眼睛中满是悲悯。
天翻地覆的风暴之中,唯有司马攸的病榻安静如初。能做到这样的平静,他心中究竟是靠什么信念在支撑?
贾荃忽然觉得自己所做的的一切都是徒劳,全身的力气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筋疲力尽地跪坐在满地狼藉之中,蓦地抱着自己的头嚎啕大哭起来:“司马攸,我再也不想管你了!就算我真的疯了,也是你把我逼疯的!”
“荃姐姐……”司马攸看着失控的贾荃,轻轻唤了一声,“事情未必有那么糟糕。”
“你在说什么?”贾荃抬起一双泪眼,疑惑地看着司马攸。
“其实,有没有檀奴的锦囊,有没有那份名单,都没有太大关系。”司马攸见贾荃眼中迸射出希望的光,心中一叹,却竭力安慰道,“你想想,我平素抚恤百姓,优待下属,结交名士,好不容易换来如今贤达谦恭的名声,难道都是白费力气吗?”
“什么意思?”贾荃怔忡,“你是说,他们会联合起来,将你留在洛阳?”
“这些年来,我如履薄冰,唯有以退为进方是上策。”司马攸努力撑出一个微笑,“我处处隐忍退让,好不容易挣下白璧无瑕的令名,到了这个时候,自然不能亲自出头伤毁声誉,前功尽弃。但是,其他人必定会为我出头,我只要静静等待就好了。天子忌惮我的身份和我的名声,可如今这两样东西,反过来也是我的护身符。”
“是,你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人脉,如今必定会派上用场,将来更会派上大用场。”贾荃稍稍松了一口气,伸手在司马攸脑门上轻轻戳了一下,“我平素只当你是个榆木脑袋,如今看来,你也是个有心机的。”
“在我这个位置,想要自保,没有点心机手段,只怕也活不到现在。”司马攸苦笑了一下。
“那倒是,不管平素别人说你多愁善感也好,招揽人心也罢,我如今倒觉得你和创立蜀汉的刘备有一比,都有隐忍不发、深藏不露的手段。”贾荃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皇帝虽然忌惮你,却到底比你大了十几岁,太子又不争气。我们耐心熬一熬,终究会有出头之日的。”
“是啊,我们现在的对策,就是一个字——拖……”司马攸轻笑了一声,合上眼,脱力地躺回床榻上。贾荃其实说得没错,他还年轻,只要熬一熬,终究会有出头之日。既然已经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就要避免功亏一篑。他既为名声所护,也为名声所缚,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安抚贾荃的情绪,好让他和她相处的日子,再多一点平静和温情。
一阵寒风蓦地推开窗户席卷进来,卷带着炭盆里的纸灰纷纷扬扬洒了满屋,就像是一场黑色的雪,埋没了人世间最后的一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