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安传 第十六章 玉碎（十）

山奴所说的驿馆不过是官道旁一个小小的歇宿之处，狭小简陋，年久失修的木门在潘岳一推之下几乎就要掉落下来。他走进院中看见齐王府的马车和寥寥几个随从等候在一旁，果然是启程仓促，加上府中主人或疾患，或年幼，连行李都几乎未曾收拾。想起山奴方才所说天子司马炎催逼之甚，不由更是心痛难忍，悲愤难平。

“娘，你看谁来了！”山奴拉着潘岳走到驿馆客房门外，略有些兴奋地呼唤。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房内的贾荃听到声音，匆匆地迎了出来。她的目光从山奴移向站在后面的潘岳，忽然一咬嘴唇，伸手就将潘岳向后推去：“你来干什么？你还嫌害得他不够惨吗？”

“齐王妃，请你让我进去看看他。”潘岳见贾荃仍然穿着为父亲贾充服丧的素服，双目通红，隐隐有疯狂之色，一时也弄不清外界说她罹患疯疾的传言是真是假，只能压低声音恳求。

“你看他做什么，看他什么时候死吗？”贾荃声音尖锐，仿佛一只泣血的孤雁，凄厉而痛恨，“若不是因为你自己跑进廷尉狱去，他何至于不顾我的反对坚持进宫，最终答应离开洛阳？你就是他命里的灾星，除了害他，你还能有什么用？”说着她一指驿馆的大门，毫不容情，“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娘，别赶檀奴叔叔走，他能救爹爹的，一定能的！”山奴见潘岳被贾荃几句话说得面色煞白浑身发颤，深怕他真的会就此离开，慌忙一把抱住了潘岳的腰，死死不肯松手。

山奴的哭声无异于火上浇油，让贾荃盛怒之下一掌挥出，重重掴在少年柔嫩的面颊上：“你给我记住，以后凡事只能靠自己，别想着指望别人！”

“齐王妃！”贾荃这一耳光虽然打的是山奴，却比打在潘岳脸上更让他惊痛。他牢牢地将山奴护在怀中，正想争辩，贾荃却已不耐地朝院中几个待命的随从吩咐，“你们过来，将这个人赶出去！”

“住手……”就在王府随从打算将潘岳强行驱逐之际，贾荃身后的房间内却忽然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虽然低弱，却无异于仙乐纶音，让所有人的动作都静止下来。“齐王殿下！”潘岳用力挣脱身周的桎梏，奋力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却在看清房内情形的那一刻如遭当头一棒，僵立在原地。

此时此刻，齐王司马攸正站在驿馆房间门口，深深地弯下腰去。他左手用力攥着门框支撑身体，手腕上那道陈年的旧伤疤显得那么突兀而明显，而他的右手，则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唇，暗红色的血液从他的指缝之间淋漓而下，一点一滴带走了他身躯里的所有生气。下一刻，他终于脱力地向地上跌跪下去，却被潘岳抢上一步稳稳地扶在臂弯之中。

“怎么……会这样？”潘岳只觉得喉中有如针刺，让他说出的每个字也带着清晰的痛楚和血腥。他记得四年前自己与司马攸分别时司马攸还如玉山般清绝峻拔，可是为什么转眼之间，风云变色天翻地覆，那座温润无暇的玉山，竟会在自己面前崩塌倾颓，仿佛要坼裂成千千万万的碎片？

“我也不知道，太医们还说没有什么大病，宫里天天催着我们上路……”一旁的贾荃再也忍耐不住，与山奴抱头痛哭。

“没事……”知道自己吓坏了潘岳，司马攸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迹，抱歉地笑了笑，“我这些年来，一直被架在火上炙烤，五内如沸早已化作脓血。如今一口口吐出来，其实还觉得松快了好些。”

见司马攸并不肯坦承病因，潘岳也不好追问，只能用力架着他慢慢走回床榻上躺好。此刻他才看到司马攸胸前的衣襟上早已染满了血渍，深深浅浅斑斑驳驳，心中不由更是痛楚难忍，几乎又要落泪。司马攸生性好洁，以往即使伤病之时也会衣冠齐整仪容修洁，可是如今躺在这逼仄破旧的驿馆之中，身周是从窗纸破洞中灌进来的料峭寒风，身下是不知多少旅人躺过的破旧床褥，连换一身干净衣服都求而不得，比潘岳屡次噩梦中所担忧的情形更为凄凉，所谓黄钟毁弃、辗玉成泥，无过与此。

“你好好休息，我这就赶回洛阳……哪怕去敲宫城前的登闻鼓，也要求见天子召你还京！”见司马攸的病情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潘岳下定决心，转身就要离开。

“别去！”司马攸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情急之下气血翻涌，唇角再度溢出鲜血。朝廷虽然在宫外设置有登闻鼓供臣民拥有直达天听的通道，但敲鼓之人必先受重杖三十才会有申诉之机。更何况就算潘岳拼却性命见到天子司马炎，天子又怎么可能改变心意？自己无声无息地死在半途，只怕才是天子真正想要看到的情形吧。

“其实自从贾公死后，我就知道这世上……唯一能保护我的人不在了，早已坦然接受了如今的结果。”司马攸紧紧地拽着潘岳的衣袖，半晌苦笑道，“檀奴，你是绝代的才子，又是绝代的美男子，无论哪一项都可以流芳百世，何必为了我一个孤臣孽子自毁前途？”

“可我还想做绝代的良臣，辅弼你成就绝代的功业！”潘岳脱口而出这句话，猛地双膝跪倒在司马攸的床前，抓着他冰冷细瘦的手泣不成声。

“你做得到的，只不过辅弼的人不是我……”司马攸惨白的脸上浮起一缕笑容，“‘岂区区之国，而大邦是谋；琐琐之身，而名利是求。畏首畏尾，东奔西囚。志挠于木偶，命悬于狐裘。’还记得你小时候写的这篇《吊孟尝君文》吗？我当初不肯离开洛阳，就是怕落得孟尝君这种被你耻笑的命运……”

“那都是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当不得真的！”潘岳想起正是因为自己这篇游戏之作引发了司马昭的厌恶，从而严禁司马攸再与自己交往，以致引发后面一连串的事端，不由痛苦地道，“齐王妃说得对，我其实一直在害你，从你丢掉晋王世子之位到如今失却天子的手足之情，我都难辞其咎……就算你不肯见我，我也不该赌气自投廷尉狱……”

“你已经尽力了……是我太贪心，万事求全，一心只想做一个君子……”司马攸仰躺在驿馆冷硬的床铺上，只觉冷汗一阵阵浸出，心跳也越来越艰难无力，脑海中却有一线灵光死死不肯沉没，“我如今所忧虑的，无过三件大事……一是胡人之乱，二是宗室之强，三是……”他重重地喘咳了几下，将堵在喉口的淤血咳出，才终于继续道，“三是士庶之别……有关的奏章和论述，朝廷都有收录，你以后……以后……”

“我以后必当尽心竭力，勤于王事，助你完成这几个心愿！”意识到司马攸已经在交待遗言，潘岳心如刀割却不敢扰乱司马攸的思绪，只是压抑着悲痛郑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