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请潘郎君入内叙话。”廊下侍女的声音惊回了潘岳的心神,他赶紧整肃仪容,缓步走入房中。而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的几个禁军,则分立在正房之外,将房内的一切动静观察得清清楚楚。
“臣尚书度支郎潘岳,见过齐国太妃。”潘岳按照礼制,不敢直视端坐在主位上的女子,低垂眼睑下拜行礼。随即他听到了一声含糊的嘟哝,正不辨其意,一旁的侍女已经代为传话:“太妃请潘郎君起身。”
“谢太妃。”潘岳一丝不苟地谢了,这才抬起头,看清了和自己说话的女人模样,不禁微微一怔。自从在青州道上驿馆一别,时间只过去了四年,可此刻贾荃的面貌,却仿佛一夕间老去了十岁不止,眼角细碎密集的皱纹尽显苍老憔悴。她原本一向爱好华服美饰,此刻却只穿了一件毫无修饰的素白衣裙,头上也没有什么插戴,若非潘岳知道司马攸的三年丧期已过,还会以为贾荃依旧在为丈夫服丧。
贾荃似乎并没有在意潘岳的错愕,目光缓缓扫过门外侍立的禁军。似乎是映证了多年来染有疯疾的传言,贾荃的眼神仿佛一只失偶的孤狼,警惕,疑惧,却又含着随时会爆发的暴戾,让潘岳的心不由提了起来。
好在贾荃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只是眯起眼睛,细细打量潘岳。她似乎已经不太认得潘岳的模样,想了半天才终于嘶哑着声音问:“你们来干什么?”
“臣特来向太妃请安。”潘岳恭敬地回答。
“骗人!”贾荃蓦地柳眉倒竖,提高了嗓音,“我听山奴说过了,你们想要逼我们搬家,对不对?
“‘逼’字臣不敢当,不过是奉旨前来问询太妃,搬迁是否有不便之处?若是府上人手不足,臣所带禁军三百人,尽可供王府差遣。”潘岳垂目回答。他知道自己所说的虚伪,也知道贾荃并不会相信,但贾荃既然已经放自己入内,想必不会像挡在门口的司马蕤一样,徒劳地做出负隅之抗。
“原来你们是来帮我们的。”贾荃乖戾地笑了笑,僵硬地伸出一只枯槁的手去拿身边的茶盏,手指却颤抖得厉害,顿时将那青瓷茶盏碰翻,茶水顺着紫檀木的几案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眼看侍女们手忙脚乱地过来收拾,贾荃直勾勾地盯着簟席上的水渍发了一阵呆,突兀地抬起头来对潘岳道,“搬家是大事,闹不好是会触犯神灵的!你赶紧给我找个术士来占卜吉凶,否则我才不敢搬!”
听到这番出人意料的话,潘岳蓦地抬起眼,和贾荃略显呆滞的眼神一触即分,随即拱手笑道:“臣不才,自幼也曾研习过易理,不如臣现在就为太妃占卜一卦如何?”
“你会占卜?”贾荃一双眼睛狐疑地在潘岳身上扫了几扫,终于微微抬了一下左手,顿时有侍女取来卜筮所用的蓍草,放在潘岳座前的小几之上。
潘岳默数了一下几上蓍草正好是五十根,便除去一根以为太极,左右手分别持起余下的四十九根蓍草,从右手抽出一根夹在左手小指之中。然后他右手拈动,开始分数左手中的蓍草,并以笔墨记录下来。如此几番反复,先算卦象,再观爻变,潘岳终于将满把蓍草扔回几面上,抬头对贾荃道:“启禀太妃,臣占卜所得,乃是泰卦第三爻。”
见贾荃面露不解,潘岳对一旁的侍女道:“麻烦去查一下卦书,将泰卦第三爻的爻辞抄给太妃。”那侍女望了一眼贾荃,见她没有反对,不多时便找人抄来了爻辞,却是“九三: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勿悔恤其孚,于食有福。”
见贾荃皱眉似乎不解其意,潘岳直起身微微一笑:“臣斗胆为太妃解说一下。这句爻辞的意思是:没有只是平地而没有陡坡的,没有只出去而不回来的。处在艰难境地中坚守正道就没有灾害,不要怕不能取信于人,安心享用自己的俸禄便会得到福分。”
“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没有只出去而不回来的……”贾荃心里默默地回味了一遍这几句话,一直紧绷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松动,“既然神明有所指示,我们就搬吧。”
“多谢太妃成全。”潘岳面露喜色,向贾荃再拜,又补充道,“臣记得昔日齐王有长史名温裕,为人精干,太妃可传他负责打理迁府事宜,必定事半功倍。”
“自从齐献王去世后,温裕就不在齐王府了。”贾荃漠然回答。
“既然如此,臣就斗胆命人协助王府仆从整理行囊。”潘岳说到这里,正要转身出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接着便是重物坠地的声音:“娘,你怎么能就这样答应搬出去?这里是我们的家,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爹爹当初留下来的啊……”
“山奴,你不好好养病,跑出来做什么?”贾荃不料儿子司马冏竟从病榻上赶了过来,使劲一拉他跪砸在地上的身子,触手却纹丝不动,不禁气恨骂道,“什么一草一木,你没看当初那些花木都让我派人铲尽了吗?草木既然可改,换个府邸又有什么?”
听到他们母子的对话,潘岳忍不住回头一望,正看见司马冏伏在贾荃膝上,抬起一张病态苍白的脸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少年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充盈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绝望——他不能相信,正是这位他刚刚还冒险求助的檀郎叔叔,转眼已经带着披甲执锐的士兵,亲自上门来要将自己母子赶出家门!眼前这一幕,岂不正是当年杨骏杨珧兄弟带人逼迫父亲带病上路的重演?不,此刻的这一幕,因为面前这个人颠倒的角色,因为自己的愚蠢和幼稚,其实比当年更加残酷,也更加荒谬。
尽管心中硬如铁石,潘岳还是不禁被司马冏的目光刺得避开了眼睛。“臣潘岳见过齐王殿下。”他顺势低下头,朝司马冏拱了拱手,算是尽到礼数:“既然太妃已经答应搬走,齐王殿下于忠于孝,都没有反对的理由。请殿下命人即刻收拾清点,秦王那边,可是一直在等着搬进来呢。”
潘岳的语气虽然谦恭,道理上却咄咄逼人,噎得司马冏气息一窒,眼前一黑,只能看着潘岳逆光而立的身影簌簌发抖。见齐王母子无话可说,潘岳淡淡一笑,就要转身而出,迎面却见东莱王司马蕤快步踏上台阶,将他堵在了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