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杨容姬的心里也怀着同样的感情,所以才会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孩子如此尽心。见睿儿吃完之后睡眼惺忪,显然在外流浪了许久早已人困体乏,杨容姬便体贴地在外间铺好床,招呼男孩去睡觉休息。
“等一等。”见男孩跟着杨容姬要走,潘岳硬下心肠,走到男孩身边蹲下,轻轻扶住他的肩膀问,“睿儿,告诉叔叔,你家在哪里?”
“……”睿儿看着潘岳近在咫尺的脸,不敢直视,低下头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你若是不告诉我,叔叔就只好带你去河南尹府衙,请官府调查你的身份了。”感到手掌下细小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潘岳面无表情地说。
“不……不要……”睿儿的眼眶红了,他想躲到杨容姬身后去,身体却被潘岳牢牢圈住无法逃离。
“檀郎,算了,要不等明天……”杨容姬见睿儿脸色煞白,双肩耸动快要哭了出来,心下大是不忍,连忙出言相劝。
“不行,这件事一定要问清楚!”潘岳难得地将杨容姬的话堵了回去,双眼依然直视着睿儿道,“或者你告诉叔叔,你要到哪里去?”
后面这个问题显然比前面的要容易些,睿儿抽噎了一会儿,终于含含糊糊地道:“我……我来找……找舅舅……”
“你舅舅住在延熹里?”潘岳见男孩点了点头,追问道,“那你舅舅叫什么名字?明天叔叔带你去找他。”
“我舅舅……舅舅叫……”男孩嗫嚅了一会儿,终于吐出潘岳等待已久的三个字,“夏……夏侯湛。”
“你是夏侯兄的外甥?”潘岳微微一惊,放开了扶在男孩肩膀上的双手。夏侯湛的府邸确实在延熹里,只是早在四年前夏侯湛就因为受司马攸的牵连而被逐出了洛阳,这件事难道睿儿不知道吗?不过也是,四年前睿儿只有六七岁,大概还不明白舅舅究竟去了哪里,所以如今出了事,就一门心思来找舅舅求助。
想起孩子凭着幼时的记忆,一个人穿过洛阳城蛛网一般的大街小巷来找舅舅,潘岳就不忍心告诉他夏侯湛远在千里之外的事实。而杨容姬则叹息了一声,伸出手臂轻轻揽住男孩,带着他往刚收拾好的厢房走去。
等杨容姬安排好睿儿,从厢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潘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院中。此刻天色已经黑透,夜风越发凛冽,清冷的月光从黑沉沉的云缝里透出,投射在潘岳玉石雕琢一般的身躯上,越发显得寒意逼人。杨容姬心中一凛,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轻轻走过去站在潘岳身边,悄声问:“站在外面做什么?”
“我知道睿儿是谁了。”潘岳转身看着杨容姬,眼神幽深发亮,“我一会儿就送他回家。”
“睿儿究竟是谁?他的家在哪里?”杨容姬回想起刚才好不容易哄得睿儿答应脱衣上药时,那细嫩的身子上一道道鲜红的鞭痕,一颗心越发揪得紧了。
“睿儿姓司马,他的家,就在琅琊王府。”潘岳一字一字清晰地道。
“琅琊王?”杨容姬脱口呼出这三个字,这才反应过来此琅琊王非彼琅琊王。早在咸宁四年的时候,一向觊觎潘岳的琅琊王司马伦已经被改封为赵王,驻守在邺城,而此时洛阳城中的琅琊王,则是天子司马炎的堂弟司马觐。
“夏侯湛的妹妹夏侯光姬是琅琊王妃,所以夏侯湛是睿儿的舅舅,而睿儿,就是司马睿,是如今的琅琊王世子。没错,事实应该就是这样!”潘岳的语气越来越笃定,也越来越凝重,“琅琊王世子走失是大事,所以我们应该及早将睿儿送回家去!”说着,他举步就朝睿儿安睡的厢房走去。
“等一等!”杨容姬蓦地拦住了他,急切道,“如果睿儿是琅琊王世子,那他一身的伤是从哪里来的?你没见到先前他蜷缩在街角里孤苦无依的模样,也没见到刚才他担忧害怕不敢入睡的模样,如果他父母俱在,身份显赫,又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王府深重,隐秘之事甚多,并不是我们能够知道的。”潘岳见杨容姬依旧拦在自己面前不肯让步,捺下性子道,“就算我们不直接将他送回去,派人去王府送个信,让他们自己来辨认总可以吧?”
“不,不要派人,至少不要是今晚……”杨容姬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手紧紧抓着潘岳,眼中慢慢蓄起了泪光,“睿儿受了惊吓,一直不肯让人靠近,好不容易才安心睡下了。就算要送他走,也让他安安稳稳睡一觉再说……”
“不行,不能耽搁。”潘岳虽然知道杨容姬心疼睿儿,但琅琊王世子失踪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若是拖延一夜,还不知整个洛阳会有多少衙门会闹得人仰马翻,又有多少人会因之获罪。他心中焦急,再度迈步,却见杨容姬依然不依不饶拦在面前,终于忍不住焦躁起来,“我们私藏琅琊王世子,若是被有心之人诬陷,可是要犯下大罪的!”
“那我们可以假装不知道他是琅琊王世子!”杨容姬也急切地道,“难道你想不明白吗?睿儿身上那么多伤,又不肯说出他家住何处,只能说明这些伤就是他的父母长辈折磨出来的!他好不容易逃出家门来找舅舅,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亲手将他送回火坑里去……”说到这里,她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忍住,低低啜泣起来。
“你体谅得了他,却为何体谅不了我!”白日里与杨骏虚与委蛇的疲惫感深深袭来,潘岳蓦地只觉得头痛如裂,陡然伸手按住额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待到视线重新清晰起来,他反手抓住杨容姬搀扶住自己的手臂,终于重新站稳了脚步。
“檀郎,你怎么了?”杨容姬蓦地想起一事,心中忽然一片冰凉。潘岳自幼聪慧过人心思敏感,比普通人思考得更多,相应地承担的痛苦也更多,因此少年时便被孙登诊断出忧思过度脉结伤脾的症状,只是仗着年轻体健并未显露。可是杨容姬联想起他如今不时发作的头痛心悸、焦虑失眠等症状,心中忽然明白——在经过八年的忧患放逐之后,丈夫年少时埋下的病根此刻正在重新萌发。可是这一次,就算她情深爱笃深谙医理,还能是他的良药吗?
“我很累,阿容,你不要闹了。”头痛并未消散,潘岳没有精力和杨容姬争辩,提起一口气重新举步朝厢房走去。虽然他也心疼那个饱受虐待的孩子,但他却不能让那份同情毁掉他多年的苦心筹谋。因为齐王司马攸的关系,天子司马炎向来对潘岳不满,所以潘岳自回京后就一直躲在尚书度支郎平凡琐碎的事务中,绝不引人注目,也不敢行差踏错。可今天他已经被迫答应了杨骏的要求到廷尉府任职,一览无遗地成了杨骏党同伐异的爪牙,日后必定不可避免被抛上风口浪尖,若是再因为这个琅琊王世子引来什么风波,甚至只是引发天子司马炎的更多关注,那么他殚精竭虑、甚至不惜伤人自伤的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而他这一生,大概已经没有下一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