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平不知,如今秦王府的仆从中,有不少是与齐献王熟悉之人。”司马柬收敛心神,慢慢地道,“当日齐王迁走之时,因为新府容纳不下,便遣散了齐王府中部分旧人。小王见他们生计无着,心生恻隐,收留他们依然在这里侍奉。所以那幻影虽然只是在夜间惊鸿一瞥,依然有老仆可以认出他就是齐献王。”司马柬说到这里,见潘岳只是矜持地笑了笑,并不予以置评,便命人呈上一张纸笺,“这是小王书房中一夜之间出现的,请廷尉平验看。”
潘岳接过纸笺,见上面写着八个字:“见亡戒危,睹安思存。”恰正是司马攸的笔迹,与前些日子在太庙司马攸灵位前平白无故出现的纸笺如出一辙。他心中有数,只中却只是淡淡道:“若这真是齐献王所写,倒是很关照秦王殿下啊。”
“小王自知德薄,没有资格居住在齐献王的府邸中,只是天子有命,不敢不从罢了。”司马柬再度有些窘迫。他不擅辞令,虽然心中明白,面对潘岳略带嘲讽的口吻,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分说。
潘岳暗暗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拱了拱手:“既如此,麻烦秦王殿下安排个可靠下人,为臣指点一下那幻影出没之处。另外,臣今晚打算留在王府探查情形,也烦请殿下允准之余,告诫相关人等切勿走漏风声。”
“既然要保密,那就不用下人,小王亲自带廷尉平探看便好。”司马柬站起身来,见潘岳不声不响紧跟在后,终于忍不住问,“廷尉平夤夜到来,想必是断定那幻影今夜还会出现?”
“臣略通卜筮之法,料定今日阴气大盛,适合鬼神出没。”潘岳高深莫测地回答。他自然不会告诉司马柬,他自卷宗中看见秦王府也出现司马攸笔迹之后,就知道此事与温裕有关。而从温裕那里探知那“鬼神”出没的计划,自然不是难事。
见潘岳还是一贯以来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司马柬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领着潘岳走入后宅,将那诡异幻影出现过的地点一一指明。
这座王府的后宅以前潘岳来过多次,虽然如今换了主人,楼台屋舍的大局却是丝毫未改。潘岳跟着司马柬走了一圈,心中已经大抵有了数,便指着远处一座小巧的湖心亭道:“臣今夜就在那亭中守望,殿下自可回去安歇。”
司马柬见那湖心亭四面都是开阔水面,确是个观察四周的好地方,加上先前的传言中,齐献王司马攸的鬼魂每每在湖面上踏波而行,便点了点头道:“廷尉平独自苦守无聊,不如小王相陪如何?”
“殿下是贵人,阳气鼎盛,若是殿下在,只怕魂魄就不敢现身了。”潘岳微笑着拒绝了司马柬的要求,语气虽然谦和,却含着十分的坚决。
“那……辛苦廷尉平了。”司马柬不再坚持,目送着潘岳顺着水面上的木桥走入湖心亭中,渐渐隐没在夜色中看不见了,这才转身离开。
潘岳没有点灯烛,身边也没有任何仆从侍卫,就那么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亭内的石几后,任初春夜里的寒意一点点蚕食掉体内的温暖。他记得曾经有无数次,他和司马攸就一起坐在这视野开阔的湖心亭内,或饮茶,或对弈,身边不时传来山奴和贾荃欢快的嬉闹声,还有远远站在水岸边海奴安静的身影,只是当自己有所觉察凝目望去时,海奴就假装路过一般匆匆转身逃开……这一切在脑中如此清晰,就仿佛刚刚发生在昨天,可那时谁会想到,这湖心亭里外的每一个人,都遭遇了他们从未料想的变故,要么死了,要么活成了另外一个人,哪怕是自己,也被当年的天真理想焚烧得面目全非了吧……
回忆如海,心绪如潮,哪怕全身已经冻得一片冰冷,心中却始终有一点滚烫的火种蛰伏不熄,支撑他度过这漫漫长夜。就在潘岳以为这一夜终归是要白白等待之时,忽然,湖水一角的荷叶丛中,忽然升起了一道白色的飘忽的人影!
修筑在王府后宅中的这个湖,其实不过是一个宽大的池塘。池岸上原本花木扶疏,却因为当初齐王太妃贾荃的缘故,全都被齐齐铲去。秦王夫妇虽然有心恢复旧貌,但冬季刚过,新栽种的花木尚未长成,所以偌大的池塘附近空空荡荡,只有东南角还残留着一片枯荷。此刻那人影从枯荷中飘然而出,寂然无声,隐藏在衣袍下摆内的双足步态从容,竟果真在池塘的水面上踏波而行!
早在那人影出现之际,潘岳已经矮下身子,借助夜色中的石几掩住了身形。他隔着石几两足间的缝隙望出去,发现那人影已经走出荷丛,堪堪立在了距离湖心亭不远的水面上。轻柔的水波在他飘摇的衣摆下荡漾,隐约的雾气在他挺拔的身姿旁浮动,仿佛明晦相间的云朵,衬托得那人影更如同凌空而降的仙人,至轻至幻,至清至灵。
有那么一瞬间,潘岳几乎真的相信,世上真的存在着不灭的灵魂,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意志在人间肆意游走。他慢慢地慢慢地从石几后直起身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背对自己站立在水面上的人影,无声无息地朝他伸出手去。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显然是巡夜的秦王府仆从也发现了水面上的人影,甚至看见了站在人影背后的潘岳。这声惊呼惊起了树上的宿鸟,也惊动了那个原本一动不动踏波而立的人影,下一刻,那个人影迅速地往身后的湖心亭看了一眼,随即迈开脚步,重新朝那片长满枯荷的角落走去。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潘岳还是借助粼粼的水光看见了那人影的模样。仿佛一柄重锤在胸中大力撞击,潘岳蓦地无法呼吸——那张匆匆转开的面孔,长眉入鬓,眼眸温润,果然和死去的齐献王司马攸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