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翻覆,鹄落雀飞。潘岳没有料到,他再见温裕,已恍如隔世。
在潘岳的记忆中,多年前的温裕作为齐王府长史,总是默默地跟在司马攸身后,眉目平和,声音温雅。他比潘岳和司马攸大上几岁,作为司马攸的下属待人接物十分恭敬稳妥,却又隐隐含着兄长特有的慈和包容。对潘岳而言,温裕就像是他和司马攸之间的一座桥,一旦他有事不方便直接见司马攸,温裕就是最好的通传之人。
从怀县回归洛阳后,为避人耳目,潘岳与温裕也只私下见过几面,大部分时间都靠温裕到杨家医馆抓药,或者在夏侯湛举行的宴会中暗通消息。仅有的几次会面里,温裕每次提到司马攸的惨死都会悲痛大哭,立下誓言要让害死司马攸的真凶付出代价。由于常年服侍司马攸,温裕模仿司马攸的笔迹惟妙惟肖,所以潘岳才想起让温裕伪装司马攸笔迹显灵,让杨骏兄弟惶惶不可终日,也让天子司马炎恐惧不安,一病不起。
“安仁,我答应你。从此我在暗中制造舆论,你在杨骏府上见机行事。为齐献王报仇,护卫齐王血脉,程婴杵臼,你我分任之。”潘岳的耳边,此刻还回响着温裕对自己的承诺,手掌似乎还能感觉到两人四手相握时那温热的暖意。
可是现在,这个被拖进廷尉府地牢之中、伏在地上只能勉强维持人形的东西,真的就是当年那个儒雅鲜洁的齐王府长史吗?潘岳只看了一眼那团枯草一般的乱发,就转开头去,朝车骑将军府主簿朱振冷笑道:“朱主簿,人都快被你们私刑打死了,还送到下官这里来做什么?”
“安仁有所不知,这是主公亲自吩咐严审的要犯,已经得了天子许可,所以不能算私刑。”朱振当初得潘岳出计洗脱了杀人罪名,此后见到他都颇为热络客气。此番他拉着潘岳走到牢房角落里,瞥了一眼负责押解的几个武士,在潘岳耳边低声道:“那些都是杨家暗卫营的人,先前人犯都是他们在审,只会一味狠打,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因此主公才让他们把人送到廷尉府来,看看安仁有没有什么办法撬开他的嘴。”
“打得只剩下一口气了,还能指望下官有什么办法?”潘岳皱眉道。
“看在当初安仁救过我的份上,我也回报安仁一句心腹之言。”朱振附在潘岳耳边的语声又低了三分,“这个温裕乃是齐献王旧部,和安仁想必也是认得的。如今主公要追查他的同党,甚至怀疑他背后主谋就是当今小齐王,安仁不想落人话柄,就切不可对他有半分怜悯。”
此言一出,潘岳不觉脊背一寒,却朝朱振含笑点头道:“这个下官理会得,多谢朱主簿关心。”说着他朝前走了几步,盯着那个匍匐在地上满身血污的人问道:“你们确认这个人就是温裕?”
“确认无误。”一个暗卫营的武士回答了一声,伸出脚尖在人犯身下使劲一勾,顿时将那人整个掀翻过来,“请廷尉平验看。”
随着这番粗鲁的动作,那人被拨成了仰面朝天的姿势,一张晦暗的脸被乱发遮住大半,身上的衣服也早被打得稀烂,只勉勉强强遮住干瘦的身体,恍如一根陷落在淤泥里的枯树。
潘岳在廷尉府呆了一阵子,对于刑律中各种刑具造成的伤害皆有知晓,因此一眼便看出了这具躯体不同寻常之处:“你们究竟用了什么刑,将他弄成这个样子?”
“还能用什么刑,不过就是打,换不同的东西打。”暗卫营的武士瞅了一眼地上那人满是血痕和污秽的身子,自己都有些嫌恶地避开视线,“偏是他自己犯倔,绝食多日,连水都不肯喝,才弄成这副样子。”
“去拿一碗水来。”潘岳吩咐了一声,顿时有廷尉府中的狱卒用粗瓷碗打了水来。潘岳蹲下身子,伸手捋开温裕被血污粘在脸上的头发,露出一张黄褐色的骷髅一般的脸,饶是他早已心中有数,仍是忍不住怔了怔。
这样一张脸,还能算是活人的脸吗?潘岳向来不信鬼神法术,可此刻见到温裕的脸,仍然不禁怀疑究竟是什么妖法,将这张脸上原本的肌肉化为乌有,只剩下一张枯黄泛黑的面皮,薄薄地绷在头骨之上!偏偏那双深陷在眼窝之中、仿佛随时都会承载不住掉落出来的眼眸,还在用力地大睁着,如同一堆灰烬中最后遗存的火星,微弱却依然灼人。
“温兄,我是潘岳,你还认得我吗?”潘岳唤了一声,见温裕并不开口,眼神却渐渐凝聚在自己身上,便俯身用手臂搂住他的后背,将他的上半身扶了起来。温裕的身躯单薄僵硬,体温低得吓人,后背上突兀的脊骨更是一节节地直接硌在潘岳手掌中,让潘岳怀疑只要自己稍微多加一点力,这根脊骨就会如同枯柴,咔嚓一声折为两段。
“温兄,先喝口水吧。”潘岳见温裕青灰色的嘴唇干得裂开了一道道血口,伸手接过狱卒手中的水碗,小心凑到温裕唇边。碗沿轻轻透入温裕的唇缝,却被紧咬的牙关死死抵住,潘岳手上微倾,低声劝慰道:“温兄有什么心愿都不妨明说,潘岳必定会想法为你做到。”这句话似乎起到了一点作用,温裕果然微微张开齿缝,咽下一小口水去。然而还不待潘岳心头稍安,温裕的喉头却蓦地一阵抽搐,刚喝下的水顿时尽数呕吐出来,全都喷在了潘岳的衣袖上。见潘岳满面错愕,温裕的喉咙里忽然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整个人也重重往后一仰,压着潘岳的手臂重新跌倒在地上。
潘岳抽回垫在温裕身下的衣袖,放下水碗站起身来。一旁的朱振搓着手有些着急道:“安仁,他是钦犯,你与他称兄道弟怕是不妥……”
“下官理会得。”潘岳朝朱振点了点头,径自吩咐廷尉府的狱卒:“去找一个好点的大夫来,给他看看伤。”
“慢着!”朱振踏上一步,急得脸上冒汗,“安仁是想对这囚犯一叙故旧之情吗?这一招没用的,主公先前给他许过高官厚禄他都拒不领情,安仁想要怀柔,只怕别人会说你徇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