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新回到温裕身边,背对着众人从随身携带的针囊中拈出一枚银针,手指却抖得不成样子。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用左手紧紧地掐住右手腕,这才稳住了持针的手指,将银针从温裕鼻下的水沟穴刺入,随即又是几针,分别刺入了温裕的素豂、内关和涌泉等穴位。
这套针法原本专治昏迷晕厥,因此不多时温裕的身体便无意识地抽搐了几下,眼睛缓缓睁开。刹那之间,杨容姬只觉得一阵令人窒息的痛苦从启开的眼缝中满溢而出,仿佛开闸之后的洪峰奔涌过来淹没了她,忍不住手一抖,将刚刚刺在温裕耳后的银针拔了出来。
瞳孔猛地一缩,杨容姬难以置信地看了银针一眼,随即动了动姿势,让自己宽大的袍袖遮蔽了身后众人的视线。她将温裕穴位中的银针一一取出,重新收入药箱之中,这才缓缓站起身,咽下喉中哽住的那团血气:“他醒了。”
“那便开审吧。”潘岳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立刻有两个廷尉府的狱卒走上前,将温裕从地上拖起,用铁链缠住双手手腕,吊在了牢房中的刑架之上。
“檀郎……”杨容姬只觉得那铁链清脆的撞击声是如此刺耳,不由伸手抓住潘岳的胳膊,求救一般轻呼出声。
“没事,你先回去吧。”潘岳握紧了杨容姬的手,亲自将她送到牢房门口,见她嘴唇抖动着还想要说些什么,便微笑着抢先道:“我今天晚饭想要吃蒸饼,还要吃何太傅家的那种十字裂纹蒸饼,你回去一定要给我做。”说着手上微微用力将杨容姬推出牢门,命仆人将她送回家去。
杨容姬不敢回头细看,转过身提起裙裾,沿着潮湿阴暗的甬道往外走。为了保密,温裕并未被关押在普通囚犯所在的牢狱,而是启用了修筑在地下的秘密地牢,四周不见天日,只有墙壁上摇曳的火把在人们身边拉出浓而斜的阴影。没走几步,杨容姬一不小心踩进了一凹积水之中,顿时整只鞋子都湿透了,冰一样的寒冷如同利剑一般从脚底直刺入心中。
“说吧,究竟是谁指使你这么做得?否则国法无情,就算下官与你有旧,也无法徇私。”隐隐约约地,杨容姬听到了潘岳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因为地牢之中回声的关系,平日里熟悉的声音此刻听上去竟扭曲得那么森冷阴郁,让她蓦地抱住双肩,身体颤抖如同风中秋叶。
“没有主使,一切都是我自己所为。”温裕的声音,也早与他昔日不同,枯干喑哑,如同被粗砺砂石磨得血肉模糊。
“你冒充齐献王笔迹惊扰太庙,究竟有什么阴谋?”
“我不过是思念故主,才仿写他昔年旧句,哪里有什么阴谋?”喑哑的自辩之后,是杜鹃泣血般的大笑,“你们长年被阴谋熏黑了心,所以不相信这个世上还有不计私利不畏生死的道义!如今,就由我证明给你们看看……”
步履渐远,语声渐小,终至消失不闻。暗无天日的地牢内,杨容姬唯一能听见的,只剩下自己清晰的脚步声,啪、啪、啪,重重地踩踏过积水的石砌地面。可是不对,这不是她的脚步声,哪怕她已经惊骇地放缓了脚步,那一声快过一声的啪啪声依然携带着风声,从她身后锲而不舍地追来。
全身的血肉似乎脱离了骨头而绽裂开来,几缕头发也无风自动,仿佛濒死的昆虫拂过她的脸颊。在这毛骨悚然的恐惧中,杨容姬忽然意识到:身后传来的不是追逐她的脚步声,而是鞭子抽打在**上的声音,哪怕那具身体的表皮已经干枯,肌肉已经萎缩,可脉搏依然在跳动、血液依然在流淌,在看向她的时候,那充血的眼眸中依然闪过一丝波澜。
温裕还认得她,证明他的神智还十分清楚,更证明当残忍的刑具落在他身上时,他依然感受得到肌肤肢体被摧残折磨的痛楚。
“夫人别怕,马上就出去了。”一旁相送的狱卒见杨容姬颤抖得厉害,知道她从未见识过如此场面,只好顾不得礼数,伸手让杨容姬扶住,终于让她支撑着走完最后几级台阶,重新回到了普照的阳光之下。
待到坐进马车之中,杨容姬才惊觉自己手足酸软,就仿佛死而复生一般。她用双手紧紧捂住被阳光刺痛的眼睛,终于低声哭泣起来。
潘岳方才向杨容姬提到的蒸饼,就是后世所谓的馒头。而他口中的何太傅,就是此时朝中的太傅何曾。何曾生活豪奢,尤其苛求美味,家中每天饮食耗费高达万钱,甚至比宫中御膳还要精美。天子司马炎宴请百官时,何曾嫌弃滋味不好,拒绝进食,司马炎便准许何曾从家中自行携带饮食。何曾家制作的蒸饼,向来以饼端裂开成十字状而着称,风靡洛阳,人人效仿。而制作这种蒸饼的诀窍,则在于面团发酵的程度,费时费力,绝非准备寻常饭食那般容易。
回到延熹里家中,杨容姬放好药箱,径直走到了厨房里。她洗净双手,将面粉倒入瓦盆之中,又舀了两瓢水,动手和起面来。
家中小婢从厨房门口探进头来,疑惑问道:“李伯说夫人要回来开方子救人,可要奴婢去抓药吗?”
“没有什么药,你去玩吧。”杨容姬呆了一呆,又继续去揉着手中的面团,“檀郎说要吃蒸饼,还要像何太傅家那种有十字裂纹的蒸饼,我这就给他做。”
“夫人,您面里的水放得不够多……”小婢好心提醒了一句,骤然发现杨容姬眼中的泪水一滴滴落下来,恰都掉进了面盆之中,顿时吓得不敢再多说,默默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