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安传 第八章 泥足（二）

“夏侯兄还有话要说？”潘岳斜斜靠在座位上，倦怠地问。

“是。”夏侯湛点了点头，斟酌了一会道，“胡大将军原本就身患重病，所以也不能全怪安仁……”

“知道了。”潘岳扫了一眼夏侯湛略显尴尬的表情，“夏侯兄是只想说这个吗？”

“我以前认识的安仁，不是这样的。”面对潘岳委婉的逐客令，夏侯湛固执地坐在车厢里不动，“以前的安仁虽然也会锋芒毕露，但不会像现在这样，字字句句都刻薄如刀。我知道你是好心想劝阻胡大将军，可你方才的言辞，既伤别人，也伤自己……”

“我哪里伤到自己了？”潘岳有些不耐烦地回应。

“如果刀刃只朝向他人，那又是什么，一刀一刀地把以前温润如玉的檀郎削成了如今冷峭尖利的冰锥？你当初的一腔热血，又是被什么冻得如此坚硬无情？单这一条，我夏侯湛就不会放过始作俑者！”夏侯湛一向温和的面庞骤然扭曲，蓦地伸手盖住眼睛，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你知道那是什么。”沉默了一会，潘岳缓缓地说，“否则你为什么也阻拦胡大将军收殓温裕？”

“你果然知道了。”夏侯湛的脸色忽然一片苍白。他有些颤抖地放下遮在面前的袍袖，喃喃地道，“怪不得，东莱王一怒之下会伤了你。”

“温裕的尸体在东市已经弃置数日，以如今这炎热的天气，按理尸体早该腐化。可是我刚才仔细看过，不但他的尸体一如初死之际，更古怪的是东市苍蝇蚊虫不绝，却连一只都不曾靠近过他。怪不得人们传说这是上天显灵，要借冤死的忠臣不朽之身，警示陷害他的人不得好死呢！”潘岳说到这里，见夏侯湛呼吸急促，以手抚胸一言不发，不由低低一叹，“我只是没有想到，连夏侯兄你这样的清标君子，都会卷进这样残酷的事情中来。”

“温裕仿造齐献王笔迹之事败露，自知必死，是自愿服用砒霜的。”沉默许久，夏侯湛才艰涩地回应。

“自愿？”还不待夏侯湛说完，潘岳就冷笑着打断了他，“世上多少逼迫之事，事后都可以解释为自愿！”

“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这件事，所以真实情形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告诉你的人，是齐王，还是齐国太妃？”潘岳冷冷一哂，“呵，我这问题也太过可笑，他们俩究竟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夏侯湛是司马攸的表兄，他和贾荃司马冏的关系，自然比自己更加亲近。

夏侯湛一滞，随即宽慰道：“安仁，此刻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其实我们的目的都一样，都是要阻止这几天旁人收葬温裕，好让他尸体的异状传遍天下，也让他对杨家的诅咒传遍天下。这样不仅天子瞩目三杨恐惧，被捕的温裕家人也能开释。安仁，我们都不会让温裕白死的，对吗？”

“是的，温裕不会白死，桃符也不会白死。”潘岳一字一句地吐出这句话，忽而轻轻笑了一下，“夏侯兄，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夏侯湛讶然。

“谢谢你能够做我的盟友，让我知道自己始终不是一个人。”潘岳真心诚意地朝夏侯湛拱了拱手。虽然这些日子来一直诗酒唱和，心照不宣，但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直到今天，他们才真正剖白心迹。这个洛阳城里虽然有太多权贵与司马攸是故交，但能够撇开利益让潘岳真正信任的，除了死去的温裕，只有夏侯湛一人。

“我被外放野王县数年，若非你让杨骏将我调回洛阳，我还在外流离不得返家。说起来，还是该我谢谢你呢。”夏侯湛笑了笑，又道，“你我都是桃符故交，自然要同仇敌忾。不过除了我，齐国太妃和山奴也是你的盟友。”

“他们身份贵重，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牵连进这些事情。劳烦夏侯兄转告齐王母子，温裕之事已是极限，请他们不要再拿人命冒险了。这样做，也会损害齐献王的清名。”潘岳想起温裕临死时的惨状，痛苦地摇了摇头，不敢再回忆下去。

“我知道，我已经规劝过太妃和山奴了。”夏侯湛暗暗叹了口气，“今后，为齐献王报仇的事情，都要靠我们了。”

“会有那么一天的。”潘岳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夏侯兄，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欠身掀开车帘，对赶车的老仆吩咐，“李伯，去南城冰室。”

“郎君，你的伤该回去换药了……”李伯愁眉苦脸地规劝。

“小伤而已。回头夫人责备，我担着。”潘岳放下车帘，继续与夏侯湛交谈，“关于桃符的死因，夏侯兄有什么看法？”

“从太妃和山奴描述看，齐献王必定是被人下了毒。”夏侯湛缓缓分析，“最有可能下毒的，要么是杨骏杨珧，要么是匈奴刘渊。可惜找不到确凿的证据。”

“我在杨骏门下这些时日，屡次小心试探，却没有找到杨家下毒的蛛丝马迹。杨骏杨珧虽然深恐桃符取代太子，却只敢躲在天子背后推波助澜，真要下毒害人，他们还没有那个胆子。”潘岳往车窗外望了望，忽然道，“到了，请夏侯兄随我下车。”

夏侯湛不明所以，跟着潘岳迈下马车，认出他们已经到达了洛阳城南。东汉洛阳城南建有南宫，汉末之乱时南宫被夷为平地，魏晋之后都再未重建，因此城南便渐渐成了百姓聚居之地，以前宫苑的旧址，早已是一片片低矮狭窄的里巷。

南城唯一保留下来的与汉代有关的建筑，是位于宣阳门附近的冰室。这个冰室规模庞大，从汉代到晋朝，为皇室和公卿储存了大量用冰。冬季民夫们从城南洛水中开凿冰块，切割成型后堆砌在冰室庞大的地窖之内，待到夏季，天子便会为公卿百官赐冰避暑，若是地位显赫之人去世需要停灵数日，所花费的冰块更是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