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司马炎命繁昌公主与驸马卫宣离异的诏书一下,尚书令卫瓘惭愧惶恐之下,果然上表谢罪请辞。司马炎倒也没有阻拦,给了卫瓘一个太子太保的虚衔,以菑阳公的爵位回家养老。而同样上表请辞的前任尚书令、现任卫将军杨珧,也和卫瓘一样获准辞官归家,他请求在日后杨家灭门时保全自己的表章,司马炎也同意将它放入石函之内,置于太庙之中。
“从此以后,主公独揽朝政大权,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啊。”车骑将军府内,主簿朱振喜滋滋地朝国丈杨骏拱手为贺,“得天子如此宠信,看以后还有谁敢与主公争锋?”
“说起来,这都是安仁的功劳。”杨骏春风满面地看着一旁恭敬肃立的潘岳,“卫瓘老儿一向行事谨慎,若非安仁献计从卫宣身上寻找突破口,还真是不容易把他扳倒呢。”
“明公过誉了。实乃天子信任皇后与明公,否则卫宣的种种不堪又如何能影响到天子的决断?下官不过胡乱揣测,绝不敢领这份功劳。”潘岳微微一笑,一派谦恭。
“安仁不必推辞,这份首功你受之无愧。”杨骏说着,命人斟来一杯上好的鹤鸣春酒,亲自端给潘岳,“此酒的名字是个好彩头,希望安仁以后多多为我出谋划策,如春风送力,鹤鸣九霄啊!”
“明公以国士待我,下官安敢不以国士报之?”潘岳说着深深一躬,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以前有杨珧在,总是提醒杨骏对潘岳多加提防,如今杨珧一去,杨济又只领军事不涉朝政,潘岳这才真真正正成为了杨骏心腹。这一杯酒的意义,不仅杨骏和潘岳明白,连一旁的主簿朱振等人也心知肚明。
“卫瓘虽然告老归家,但圣心难测,万一日后又想将他召回朝堂该怎么办?”主簿朱振是杨骏的死党,高兴之余不无忧虑地问。
“我已命安仁以大不敬罪将卫宣逮捕入廷尉狱,说不定从他口中,还能撬出些对卫瓘不利的东西。”杨骏狭长的眼睛中流过一丝阴狠,随即满是期待地望向潘岳,“廷尉平的职位虽然不高,却至关重要,我如今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把安仁你安插到了这个位子上。”说着,他忍不住仰头笑了起来。
“原来主公还留有后招,实在是高妙啊高妙!”朱振做出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连声称赞了一阵,又转向潘岳虚心地问,“安仁,我有一事不明,一直想要请教。那日卫宣在饮宴上酒后放言,固然有我们的刻意怂恿,可安仁为什么一下就抓住了他说的那句‘当初这皇后不该姓杨,而是姓阮’呢?安仁就这么笃定天子听到这句话后会勃然发怒,甚至迁怒到卫瓘身上?”
“是啊,我也没太明白呢。”杨骏点了点头,探究地望向潘岳,“曹魏年间天子还是大将军之子,与我弘农杨氏结亲之前确实曾向阮家求过亲,只是阮籍那家伙不识时务,喝酒装醉不肯答应而已。所以卫宣所说,其实也是事实。所以个中情由,还要安仁为我们解释解释。”
“是。”见杨骏亲自发话,潘岳不得不遵从。他向四周看了看,见屋内寥寥都是杨骏心腹,便压低了声音开口,“不敢相瞒明公,潘岳当年,曾经与过世的齐献王相交甚厚。”见在座诸人频频点头,显然早已知道此事,潘岳又道,“齐献王是天子嫡亲之弟,所以我从齐献王那里,无意中听到一个关于天子的秘密——天子那时,与那阮家小姐,暗地里确实互相倾慕。”说到这里,他便闭口不再多言。
因为事关天子**,虽然潘岳点到即止,在座众人还是忍不住轻轻吁了一口气,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司马昭当日为司马炎向阮籍求亲而不得,只好为儿子娶了弘农杨氏的杨艳为妻,这是杨骏得以发迹的起点。可是若司马炎与阮小姐果真两情相悦,那阮籍因为政见原因生生拆散了这对爱侣,对司马炎就不啻于一个重大的打击了。更何况阮籍虽然藐视礼法,司马家却一向标榜儒家正义,司马炎与尚在闺中的阮小姐相识相爱,本身就是一个违背礼法的惊世骇俗之举。怪不得司马炎后来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卫宣的无心之语,添油加醋之后就成了直刺天子阴私的一柄利刃。
众人正自玩味潘岳透露的这段天子绯闻,忽听外面有脚步声惊惶而来:“启禀国丈,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杨骏恼怒地盯着跑进来报信的家仆,深恨自己调教了多日,这些家伙还是没有一点遇事不惊的大家风度。
“刚才廷尉府来人说,说那个卫……卫宣在牢中撞墙自尽了!”
“什么?”杨骏刚发出惊呼,潘岳已经站起身来,“明公,容下官过去看看。”
“好,辛苦安仁了。”杨骏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想办法把事情做漂亮些。”
“是。”潘岳答应一声,匆匆出了杨骏府邸,直奔到自家马车前。不待老仆李伯放下踏板,潘岳已一脚踏了上去,右手自然而然地车门框上一撑,顿时引发一阵尖锐的疼痛。
“郎君手上伤势未愈,可得小心些。”李伯还没叮嘱完,潘岳已迫不及待地下令,“去廷尉狱,用最快的速度。”
“可是洛阳市上不让跑马……”
“有事我担着!”潘岳定定盯着李伯不住挥鞭的手臂,不停吩咐,“快些,再快些!”
等到马车终于停稳,潘岳不待李伯搀扶,一步就跳下了车。他看着迎上来的廷尉府小吏,一边疾走一边铁青着脸问:“卫宣呢?大夫看了没有?”
“还在老地方。狱医看过了,已经没救了。”小吏的语声在耳边越来越低,最后化成了一片模糊空茫的风声,被潘岳远远抛在身后。他用最快的速度穿越廷尉府官署,直奔署后坚固的牢狱,终于一把推开了禁锢卫宣的牢门。牢门上垂落的铁链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就如同他胸腔中激荡跳跃的心脏,让他承受不住地大口喘息。而他的脚步,也在迈进囚室的那一刻生生停滞住了。
他不敢再往前。不敢再靠近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体。尽管那身体已经被一块棉布完全覆盖,却还是隐隐露出了青年男子原本修长俊逸的轮廓。
那是三朝老臣卫瓘之子、前驸马卫宣的尸体,名门之后,皇亲国戚。即使不掀开遮挡面容的棉布,潘岳也可以清楚地记得不久前自己带人逮捕卫宣时,那张精心保养的脸上露出的惊讶羞愤。潘岳与卫宣虽不熟识,但在洛阳各种名士聚会上也有点头之交,然而他却万万不曾想到,这个平素养尊处优的骄娇公子,在计划中的诱导威逼还未开始之时,就决绝地选择了最激烈的抗议方式。
士可杀不可辱。死和屈辱,自我了断与祸延全家,究竟哪一种更让人难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