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莱王哥哥!”司马睿先前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呆了,此刻才如梦初醒一般冲上来抱住了司马蕤的胳膊,“哥哥息怒,有话好好说不行么?”
“好好说话?”司马蕤曲起胳膊肘,将司马睿捅了一个踉跄,手指依然紧紧抓着潘岳不放,“那你们有听到他好好忏悔吗?”
“胡大将军沉疴日久,就算我没有激怒他,也多熬不了几日。何况我劝他不要鲁莽行事再次得罪杨国丈,并没有说错什么。”潘岳伸手握住司马蕤的手腕,脚下像生根一样立在原地,“胡大将军那里,我自然会去,不过不是请罪,而是吊唁。至于东莱王你——”他冷冷一笑,毫不畏惧地盯着司马蕤杀气腾腾的脸,“如果你没有胡大将军那样的赫赫战功,就没有资格像他那样恣意妄为。”
“你找死!”司马蕤最后的一点克制被怒意焚烧殆尽,猛地举起拳头,朝潘岳当头砸下。
潘岳噙住冷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司马蕤刚硬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此时此刻,他甚至有些期待那即将到来的皮肉之痛,也许唯有那样,才能让他摆脱心底的重压和窒息,能够从接二连三到来的巨浪中挣扎着呼出一口气。
他感受到了司马蕤落拳时带来的虎虎风声,也听到了一旁杨容姬的惊呼和司马睿的哀求。然而那预料之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就仿佛世界都在一瞬间静止,让他诧异地睁开了眼睛。
一只手不知从何处伸来,堪堪架住了司马蕤的拳头。司马蕤不甘地想要反击,那只手却巧妙地换了个方向,再度稳稳地将司马蕤的拳头格开。
“大哥,别这样。”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仿佛一根绳索,牵得司马蕤一寸一寸地扭过头去。
“你是……山奴?”司马蕤仿佛见了鬼一样盯着旁边的年轻人——右颊上平白多出一颗醒目的黑痣,皮肤也一改平日的苍白显出古怪的蜡黄,但司马蕤还是几乎立刻认出了来人的身份——齐王司马冏。
“你,你为什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巨大的冲击让司马蕤连自己本来在做什么都忘记了,他怔怔地看着面前一身粗布剑袖的人,是司马冏,却又完全不是司马冏,是他最熟悉的弟弟,也是他最无法理解的陌生人。
“你的病,好了?”见司马冏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司马蕤终于撤下了自己徒劳挥动的拳头。“你为什么穿成这样,身手居然还这么好……你和王妃,究竟隐瞒了我多少事情?”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司马冏方才贸然现身,心中已有些后悔,只想赶紧了结这里的闹剧,“大哥,檀奴叔叔有他的苦衷,你以后不要再和他为难了。”
“你有什么苦衷?”司马蕤没有理会司马冏的劝阻,目光咄咄地盯着潘岳。他忽然发现,无论潘岳还是司马冏,每一个人似乎都有极大的秘密,只有他自己,不仅没有丝毫遮蔽地暴露在他们面前,还完全被隔绝在他们的世界之外。这种认知,让司马蕤如坠冰窟。
“难道,你投靠杨骏是假,心里记挂我父亲是真?”见潘岳只是沉默不言,司马蕤忽然想起曾经藏在潘岳香囊内的那枚桃符,急切地求证,“其实你心里,是希望我们兄弟二人能继承父亲的志向?”
“东莱王慎言!”潘岳见院子内人多嘴杂,板起脸反驳,“杨国丈乃是国之柱石,潘岳能得以报效乃是本人之福,还请东莱王殿下不要误会。殿下要继承齐献王的志向,也不是口中说说就可以做到的,若是再酗酒胡为下去,只怕齐献王的名声都要蒙羞,其余的还有什么可说?”
“好好好。我原先只道我们两兄弟一个是凶暴酒鬼,一个是病弱稚子,所以不能要求你死心塌地地辅佐。如今山奴摇身一变脱胎换骨,你们心里,便更加瞧不起我了吧!”司马蕤说到这里语声一哽,衣袖一拂转身就走,再不回顾。
“东莱王哥哥!”少年司马睿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了半天,忽然醒悟过来,抓过自己写的那张《下教诸吏慎刑书》就追了上去。“古人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是我抄的齐献王文稿,就送给你吧。对了,我还抄了齐献王其他所有的着作,待会儿就全都给哥哥送去!”
“想不到,连黄口小儿都来讽刺我了。”司马蕤仰天叹了口气,一把接过司马睿递来的字纸揣进袖中,推门而去。
“睿儿,你先回家去吧。”杨容姬见潘岳面色苍白阴冷,僵直的躯干就如同寒风中的枯树一般,便走上前压抑着焦虑和声道,“齐王殿下也请回吧,今日的事情,我定会警戒家仆不得外传。”
“大哥的话已经说完了,可我的话还没有说。”司马冏的脸色沉着,让杨容姬蓦地意识到以前那个病弱无助的孩子都是假象,而真正的他早已长大成人,理智、果敢,有自己的主见。如今的齐王司马冏,不仅拥有自己的秘密,决定自己的人生,甚至以他的力量,也可以左右无数人的命运了。
“我的话很短,说完就走。”司马冏说到这里,不待任何人回复,径直看着潘岳说道,“大哥为胡大将军而来,而我却是为前驸马卫宣而来。檀奴叔叔,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可就算你初衷再好,也请不要再陷害无辜了。若是我父亲在世,他绝不愿意看到檀奴叔叔变成现在的样子。”说完,他朝潘岳拱了拱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似乎想要靠这几句诛心之语,逼出潘岳真正的想法。
“齐王殿下说出这句话,难道不会觉得亏心吗?”见潘岳苍白着脸摇摇欲坠,杨容姬心疼不已,对司马冏反唇相讥,“那温裕之事,殿下又怎么解释?”
“温裕是我父亲臣下,为主尽忠理所当然,与胡奋卫宣等人不可同日而语。”司马冏理直气壮地回答。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卫瓘此后还有复出之日,齐王若为未来计,以后就再不要与我往来了。”见杨容姬还想再说什么,潘岳抓住她的手,疲惫地摇了摇头,“帮我送送齐王。”
“不用下逐客令,我自己会走。”司马冏见事到如今,潘岳还是不肯说出真正的打算,不禁大为失望。从一开始潘岳投靠杨骏,司马冏就觉得他绝不只是想引发杨家的恐慌和内讧,可司马冏问遍了温裕和夏侯湛,仍然不知道潘岳最隐秘的谋划究竟是什么。那是属于潘岳一个人的秘密,司马冏屡屡想要发掘,却屡屡受挫。
“关门。”见司马冏终于离去,潘岳看着少年清峭的背影,低哑地吩咐了一声。
“老师,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一定有你的苦衷,对吗?”司马睿疑惑地望望门外,又望望潘岳,声音微微发颤。
“泥足深陷,回头无路。”潘岳此刻才觉察出头上还戴着獬豸冠,沉重得压得头颅阵阵疼痛。他示意杨容姬帮自己取下獬豸冠,淡淡道:“去将冠上缨绳清洗一下吧,那上面有胡大将军的血,不可日后被人玷污了。”
“檀郎,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杨容姬捧着代表律法的獬豸冠,竟有些不知所措。
“卫宣之死,我作为主管官员难辞其咎。这个廷尉平,应该是当到头了。”潘岳说完,轻轻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肩膀,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