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过世的时候,我虽然年幼,但他的遗言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司马冏得了潘岳称赞,心中涌起一阵欢喜,“而且这些年我僻居深宅,除了习武,也通读了父亲所有的奏疏和着述。”
潘岳点了点头:“那你知道这些积弊是怎么来的吗?”
“这三件弊政固然都以前朝为滥觞,但本朝之所以愈演愈烈,实际上都与我父亲有关。”司马冏顿了顿,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在这寒气森森的冰室中有些突兀,越发压低了声音,“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若非当今天子忌惮我父亲,急于讨好宗室、士族和胡人来防范我父亲,这三大弊政又怎么会积重难返?即使我父亲去世了,天子也无力更改?”
“天子自然是想改变的,而他的手段就是外戚杨家。”潘岳忽然轻笑了一声,“国丈杨骏,就是天子最后用来制衡的砝码。”
“杨骏那个庸碌小人,他哪有这个本事?”司马冏脱口吐出这句讽刺,忽然想起潘岳对杨骏态度暧昧,不由住了口,一双清亮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打量潘岳的神色。
“杨骏确实没有这个本事,将来的天子也没有这个本事。”潘岳沉声道,“当今天子毕竟是开国之君,又有一统天下的功勋,所以要实现你父亲的愿望,还是得挟当今天子之余威。”
“天子为防范我父亲设下的藩篱,怎么能指望他自己拆除?”司马冏的诧异渐渐变成了嘲讽,“更何况天子现在病重,又被杨骏父女迷惑,朝廷里下达的圣旨,还不知姓司马还是姓杨呢。”
“那就让天子意识到杨骏的真面目!”潘岳的眼眸中倒映着两簇火把,跳动着仿佛终于喷薄而出的执念,“山奴,要为你父亲复仇,仅仅灭掉杨家是不够的。我们都清楚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谁,虽然他是天下至贵我们不能报复于他,却可以让他活着的时候亡羊补牢,确保天下安定的本源,更要让他诚心忏悔,即使到了九泉之下,也要对你父亲的魂灵陪罪致歉。我最终所求的,不过是一纸罪己诏!”
“罪己诏?!”司马冏一愣,嘴角慢慢绽开一缕苦笑,“自古天子乃天下至尊,可杀可废,但要他认错道歉却是千难万难!当初我父亲死后,天子也曾经假惺惺地落下眼泪,谁知侍中冯紞只说了一句‘齐王名过其实,如今早死是晋朝的福气,陛下又何必伤心’,天子立刻就连这表面上的哀伤都舍弃了。对他而言,我父亲死了他得偿所愿,如今想让他诚心忏悔,岂不是痴人说梦吗?”
“以往当然不行,可是如今情势却大为不同,这就是我带你到这里来的原因。”潘岳伸出手指戳了戳面前的冰墙,“你可看出这里有何异状?”
见司马冏茫然摇头,潘岳解释道:“这座冰墙之后,是前汉皇城密道的入口。”
“啊,原来这密道真的存在?”司马冏大惊,连忙趴在冰墙前使劲往内张望,却无法看清什么。
“前汉洛阳皇宫分为北宫和南宫,修筑地下密道是为了方便天子移驾。然而经历过汉末几次大规模战乱,洛阳几乎被焚毁殆尽,这密道也就湮没无闻了。待到曹魏在洛阳重新建都,更是只在北宫遗址上修筑宫室,前汉南宫遗址便成了百姓聚居之地,唯一保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个冰室了。”潘岳娓娓解释道,“马敦在冰室做管库十余年,一次在冰室扩建时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入口,赶紧用冰墙封住。这密道埋没了将近百年,如今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檀奴叔叔,你打算怎么做?”司马冏的脸色有些紧张,“私闯宫禁,可是杀头之罪。”
“杨骏不日就会带我进宫,安置在寝殿附近伺机而动。”潘岳定定地看着司马冏酷似司马攸的脸,每一个字似乎都在坚冰上凿出一个凹痕,“如果齐王殿下想知道你父亲的真正死因,想要亲眼目睹仇人穷途末路的狼狈,就沿着这密道当面质问他吧!当然,你若是不敢也没有关系,就当你今天没有来过这里。”
“叔叔不必激我,我……我当然敢!”司马冏跺了跺脚,咬牙回答。
“那等我布置妥当之后,会让马敦来找你。”潘岳看着司马冏因为用力而微微鼓起的腮帮,心中轻叹了一声。司马冏的性格,表面和他父亲司马攸一样温文有礼,内心的坚硬狠绝却不可同日而语。当初他既然能逼温裕以身作饵,自然不会放过亲口质问司马攸死因的机会。哪怕质问的对象,是当今天子,九五至尊。
这样其实也好吧。潘岳自我安慰道,至少,山奴再也不会重蹈他父亲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