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安传 第十章 遗诏（二）

“那请陛下赐教，齐献王是怎么死的？”一个声音蓦地从远处的黑暗中传来，平淡中是竭力压制的幽恨。

“谁？谁在那里？”司马炎惊出一身冷汗，用手肘吃力地撑在上半身，惊惧地盯着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来的人影。

那人年纪尚轻，却行动稳重，风仪端肃，虽然只穿了一件家常的淡青暗云纹襦衫，却与身着九章八旒的王公冕服一样让人不敢轻视。他缓缓地走近司马炎的龙床，走进烛火画出的光圈，司马家特有的标志性长眉轻轻一挑，沉声道：“陛下不认得臣了么？”

“你，你是桃符？”司马炎定定地盯着站在身前的青年，原本散乱的眸光蓦地凝聚起来。想是记起了先前诸多齐献王司马攸显灵的传闻，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缩去，“你……你来做什么？”

“臣来看望陛下。”那年轻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龙床上朽木一般的皇帝，“臣很想知道，一旦陛下到九泉之下见到景、文两位先帝，该如何向他们解释齐献王的死因？”

“为什么要眹去解释？”见年轻人只是站在床前不动，而潘岳也侧身退后了一步，司马炎蓄养了二十五年的天子之气顿时凌厉起来，“桃符，你的死只怪自己命短！就算到了九泉之下面对先皇先后，眹也绝没有任何亏心之处！”

“若是真如陛下所说，为什么臣一向身体安泰，却在服用了陛下所派太医的汤药之后，呕血不止，最终命丧中途？”年轻人见司马炎一心将自己认作了司马攸，索性以司马攸的口气质问。

“太医眹都为你杀了好几个，你还要怎么样？”司马炎怒到极处，忽然哈哈大笑，“眹知道为什么了！你不是最擅长作伪吗？你装病赖在洛阳不肯走，连上天都看不下去了，所以干脆让你直接病死算了！哈哈哈哈……”

“陛下慎言！”潘岳原本只静静候在一旁，此刻见司马炎辱及司马攸，忍不住怒道，“齐献王一生恭谨宽仁，白璧无瑕，从无逾矩之处，陛下怎可出此苛刻之语？”

“恭谨宽仁，从无逾矩？如果你说的是真心话，那就是被他的表象给骗了！”司马炎撑起身子在床上坐直，用手指着床前的年轻人笑道，“世人都说你齐王贤能仁爱，有圣人之风，可是王莽篡位之前，还不是天下第一等的圣人？眹是你的嫡亲哥哥，你那点以退为进、收买人心的把戏别人看不出来，眹可以瞧得一清二楚！”

“陛下所言都是诛心之论，无凭无据。”年轻人闭了闭眼睛掩住心中波澜，抬起了自己的衣袖，“陛下可记得这件衣服么？咸宁四年，骠骑营被奸人所惑，在宫门外鼓噪不去。臣闻讯后不及更衣，跑马至宫门外遣散众人，束手请罪。若是臣有半点异心，敢坦坦荡荡地将自己交付陛下处置吗？”

“那是你仗着有皇太后和群臣撑腰，料定眹不敢杀你！眹是你的君主也是你的兄长，你要是敢对眹不敬，岂不是揭穿了你平素那副假仁假义的面具？你仗着比眹年轻，太子又敦厚，一心盘算着等眹百年之后，就可以皇叔辅政之名行操控天下之实，什么时候踢掉太子自己登基，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司马炎一口气说到这里，忍不住剧烈喘咳起来，手抚着胸口几乎要完全蜷缩进被褥里去。

“陛下此言差矣……”

“闭嘴！”司马炎蓦地打断了年轻人的辩解。他虽然咳得满脸通红，眼神却出乎意料地明亮，好不容易喘咳稍稍平息，司马炎又直起身子，意犹未尽地继续指斥，就仿佛要把多年来盘踞在心底的郁结一吐为尽，“你平素冠冕堂皇的话说得太多，眹早就不想听了，也听腻了！若不是因为你，眹怎么会这么多年来寝不安枕，为了防止你篡权夺位将好好一个朝廷拆得七零八碎！若不是因为你四处收买人心，眹怎么会姑息宗室、优容胡人，对那些跋扈的世家子弟更是一忍再忍？自古以来开国立朝的天子，有哪一个活得像眹这么憋屈？！就算眹灭掉东吴一统天下，成就秦皇汉武的不世之功，你也可以纠结宗室、禁军、外戚、世家和儒生一起来反对眹！若非眹狠下心肠杀了几个，你还要继续盘踞在眹的皇位旁边，眼睁睁地盼着眹死。而眹越是‘迫害’你，你头顶上圣人的光芒就越高，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可是臣若是今日活着，就断不会容杨骏那个老匹夫欺凌陛下。”年轻人闭了闭眼睛，竭力平静地道，“陛下如今真正成了孤家寡人，难道不曾感到一丝后悔吗？”

“眹从不后悔！”司马炎咄咄逼人地回答。他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亮，鼻孔有力的翕张，下颏上浓密的胡须如同虬龙飞舞，一扫垂死之人的倾颓之像，“若是你今日还活着，眹只怕过得比现在还要惨！杨骏虽有野心，却不敢把眹怎么样，眹一纸遗诏就可以决定他的荣辱。可是你呢？你辛辛苦苦在朝廷中培植了那么多年的根基，又顶着景皇帝嗣子的名头，你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只怕你背地里给眹端来一杯毒酒，明面上却在眹的灵堂上哭得死去活来，天下人还得称赞你一声‘孝悌无双’！桃符，你对眹的恨难道眹不知道吗？你太擅长做戏，可是你表面上装得越纯良，眹就越发猜不到你内心有多阴暗！所以眹宁可把江山托付给杨骏老奴，也绝不会交给你这个伪君子！”

“陛下难道不会作伪吗？否则，你为何钦赐齐王谥号为‘献’？”年轻人反问。

“你只知道‘献’乃是我朝最褒美之谥，却不知眹在拟定这个谥号时的心术。”司马炎洋洋得意地笑道，“你自诩会读书，难道只知‘聪明睿哲曰献’，却没听闻过‘惠无内德曰献’？眹赐你谥号为‘齐献王’，就是在讽刺你表面上耍小聪明施以小恩小惠，内心却毫无德行。千秋万代之后，眹也要让后人知道你的真面目！”

“陛下！”见司马炎越说越是起劲，而年轻人却似乎被皇帝残存的威势震慑，站在原地无言以对，潘岳不得不走上一步，举起了手中那卷黄绢诏书：“陛下，只要你说出齐献王之死的真相，臣这就将这封诏书即刻送到汝南王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