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孙登的死很快成了轰动洛阳的大新闻,关于他在杨骏门前的古怪表现也引来了种种猜测,最终与温裕尸变一事划上了等号,让杨珧杨济等人更加惊惧不安。好在为首的杨骏还强做镇定,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不待潘岳多加规劝,便赐了死去的孙登一口棺材,命人埋在了振桥附近的坟地里。
按照孙登的嘱咐,杨容姬在孙登下葬后的第六天夜里,带着两个心腹家人去了一趟振桥的坟地。等她办完一切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四更时辰。昏黄的油灯下,潘岳坐在桌案前,看着面前一张薄薄的纸笺。柔和的光线从豆大的灯焰处扩散开来,在他浓密的眼睫和高挺的鼻梁边投下淡淡的阴影,越发显得这张脸轮廓鲜明,却又不小心泄露了平素深藏的忧郁与疲倦。
而黑狗许由,则早已趴在台阶下睡着了。
“你回来了?”见杨容姬只是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自己,潘岳抬起头笑了笑,“师父怎么样?”
“师父一切都好,暂时不会在洛阳露面了。”杨容姬说完这句话,一双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盯着潘岳,却被眼泪模糊了双眼,怎么都看不清楚那个朝夕相处的人影。
“老看我做什么?进来。”潘岳朝杨容姬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俗话说,‘月下观男子,灯下看美人’。让我多看你一会儿。”杨容姬抬起袖子,迅速抹了抹眼睛,终于慢慢走了进来
“方才遇见巡城的禁军了么?”潘岳伸手揽住杨容姬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遇见了。不过我说是给秦王妃看诊抓药,就过去了。”虽然潘岳口气如常,杨容姬还是心头发紧,索性补充了一句,“我有秦王府的令牌,禁军都不敢盘查。”
“好。”潘岳似乎没有觉察到杨容姬口气的变化,取过放置在桌案上的那张纸笺,递给妻子,“这份和离书,你看看有何不妥。”
“你潘大才子写的文章,怎么可能有不妥?”杨容姬没有接,眼光仍旧盯着潘岳平和的脸,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怨气,“怎么是和离书?我多年未能生育,早已犯了七出之条,你直截了当写一封休书即可,何必如此麻烦?”
“阿容,你知道这是不同的。”潘岳的神色如同被刺破的湖面,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终究还是将那封和离书在杨容姬面前展开,“我已经签好了名字,摁了手印,日期写的也是今日。一旦日后我有不测,你只要随时签字画押,就不会受任何株连。”
“可是只要我不签字,咱们就还是夫妻。”杨容姬断然回答。
“是。我也不希望有你在上面签字的那一天。”潘岳小心地将那封和离书折好,郑重地交到杨容姬手中。他和她都知道,这薄薄一张纸笺,就是杨容姬的护身符。
杨容姬攥着那张纸,只觉得它如同炽热的炭,烧得她的手指剧痛。从齐王府长随董艾来家中报信,让潘岳前往杨骏府搭救司马冏的性命时,杨容姬就知道,她与潘岳的生活已经被拖入了一个森寒的深渊。那深渊里遍布磨牙吮血的鬼怪,他们伸出尖利的爪子,亮出锋锐的白牙,拖拽着潘岳陷入更深更阴暗的地狱,无处可避,无法回头。而潘岳此刻所做的,就是竭力将她抛向深渊的出口,好让她能够逃出生天。
可是,她的丈夫还陷在里面,她真的甘心独自逃生吗?
“还记得以前我说过的话吗?你就是檀郎最好的药,只要你活着,他就不会死。”耳边又响起孙登语重心长的话语,“阿容,我知道你和其他那些庸常女人是不一样的。既然你知道檀奴与你离异的真实用心,你就不要耍小性子,闹小脾气,让他不要为你挂心才是。”
可是,我此刻真的很想像最平庸最泼辣的女子一样,尽情地耍性子闹脾气,好好地宣泄我心中满溢的担忧和悲愤啊!杨容姬的心中嘶喊着,猛地将手中的和离书一扔,扑进了潘岳怀中,一口咬住了他的肩头。
“阿容,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潘岳压抑许久的情绪被杨容姬这一咬便溃了堤,顺势搂着她倒在了簟席上。他们像濒死之人一般艰难地喘息着,用力地互相亲吻对方的脸颊和嘴唇,而一袭袭罗衫,也在互相的揉搓与抚摸中被扯开,如同雨后的花瓣,凌乱地洒落了一地。
屋内凌乱的声音惊醒了台阶下的黑狗许由,它警觉地站起身,大声叫了起来。不过房门已经紧闭,许由只能茫然地在门外转来转去,却始终猜不出屋内的人在做什么。
“檀郎,你不要死,我不许你死!”杨容姬死死地搂着潘岳的后背,用力想要将他更深地嵌合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几乎癫狂的缠绵之下,她感到汗水从他的脸颊边滑落,在下颏汇聚成一滴,倏地打在她的脸上。而她的泪水,也与那汗水混合在一起,滑进双鬓,濡湿了她散乱的长发。
“我不会死,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死!”潘岳嘶哑着声音回应着,动作越发激烈,仿佛要将心底那些可怖的阴影驱逐出去,“我答应你,不会很久,我就可以把你接回来!”
“要是我们有个孩子就好了……”痴狂之际,杨容姬星眸半闭,喃喃地说。
“我有你就足够了。”潘岳亲吻着她的眼睛,伸出舌尖舔去她眼角的泪滴,只觉得平生品尝之苦味,以此为甚。
无可否认,他是多么遗憾自己与杨容姬没能有一个孩子,可若是真有了孩子,杨容姬又怎么可能听任自己将她隔绝于事外?然而这个念头他也只是在心头闪过一瞬,哪怕再激情的时刻也不敢宣之于口。无子是杨容姬心底最深的痛,他既然连假休书都觉得写来是侮辱了她,又怎么忍心往她的伤口上撒盐?
等到一切终于平静下来,黑狗许由也停止了吠叫,重新回去睡觉了。他们并排躺在簟席上,她的头枕在他汗湿的胸前。他依依不舍地抚摸着她散落的长发,看着窗纸外透来的晨曦,终于狠下心道:“行李都收拾好了吗?天亮之后,我送你出城。”
“檀郎……”她嗫嚅了一下,揽在他腰间的手臂微微一颤,仍旧下定了决心,“我不打算回荥阳了。”
“你父母均已过世,不回荥阳老家也好。”潘岳愣了愣,随即道,“你大哥二哥都在外地做官,你想去哪一家?”
“都不去,我不离开洛阳。”杨容姬回答。
“不行,你不能留在洛阳!”潘岳一惊之下翻身坐起,“你不是知道的吗,洛阳不久之后就会出大事!”
“正因为要出大事,我才不能离开!”杨容姬急道,“我想清楚了,一旦你出事,我还可以想办法救你!”
“你怎么救我,去求秦王?”潘岳的目光蓦地冷了下去,“你不离开洛阳,难道是要住到秦王府上?”
“我已经和秦王妃说好了,去当她身边侍弄医药的女官……”杨容姬见潘岳嘴角的冷笑渐渐扩大,不由恨恨地推了他一把,“你别多想,秦王马上离开洛阳出镇关中,只有秦王妃留在洛阳,不会生出其他事端。”
“你不想生事端,可你管得住别人吗?毕竟你住在别人府上,就和进了笼子的金丝雀有什么区别?”
“檀郎!”杨容姬不待潘岳说完,就忍不住打断了他,“秦王敦厚诚款,待我如幼弟之对长姊,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为什么他几次三番送你信物,为什么他府中到处是你教他的果雕?”潘岳一把扯过被杨容姬压住的衣带,愤然道,“若是要你向秦王交换什么,我宁可和杨骏满门一起去死,也不要他秦王司马柬搭救半分!”
“你疯了!”杨容姬气急,只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挖出来给他看,“我若是做出半分对不起你的事,就让我……”
然而她还没将誓言出口,潘岳已猛地捂住了她的嘴。“不要说,不要说伤害自己的话……”他的眼睛通红,越发显出脆弱的糜丽,“阿容,对不起,我只是太害怕,害怕弄巧成拙,会真的失去你……”
“宠辱不惊,贫贱不移。生死不顾,安危不惧!”杨容姬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了他,“檀郎,这是二十年前我在你的退亲文书上写下的回复。如果你不放心,我还可以把它在这封和离书上再写一次。”
“我不是不放心你,是不放心我自己……”潘岳低低地回应着,却只能紧紧地将杨容姬箍在怀里。现在的洛阳,就如同虎兕环伺的羊圈,只可惜羊圈里那只领头羊还不自知而已。一旦腥风血雨兜头泼来,究竟能有几人逃出生天?
“对呀,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杨容姬忽然从潘岳怀中抬起头来,细细地审视着他,“师父临走时提醒我,你未来大概会有女色之祸。你现在急着赶我走,是不是有了别的心思?”
“这是从何说起?”潘岳见杨容姬眼神闪亮,不复方才缠绵温存模样,知道她心里埋藏的那罐醋年深日久,不开则以,一开惊人,连忙摆手道,“你也知道的,这些年来我何曾对哪个女子正眼瞧过?师父这句话,空口无凭,可真是冤枉死我了!”
“师父绝不会随口乱说。我走之后,你没有牵扯女色就好,否则,否则——”杨容姬在潘岳肩上又咬了一口,恨恨道,“否则我跟你一刀两断,绝不会再回来了!”
“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等你回来的。”潘岳语气轻松,心中却蓦地一沉。三窟已经掘好,只是自己这只狡兔,还有运气回到自己的洞穴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