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孙秀手中的蜡烛燃到尽头,软榻上的杨芷终于安静下来,闭着眼睛仿佛沉沉睡着。孙秀的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冷笑,口中轻唤:“太后醒来。”
嘤咛一声,杨芷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却似乎仍然留恋梦中欢愉,水润的眼眸中满是残余的**。
“太后这一梦,可得偿所愿?”孙秀低声问。
杨芷怔了怔,终于缓缓坐起身来。“再真实也可惜是梦,醒了就一切如常。”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嘶哑,带着得而复失的怅然,“就算是天师,也没法让我真的……算了,这也怪不得天师。”她似乎醒悟了什么,不再说下去,片刻间又恢复了太后应有的宽宏,“天师想要什么赏赐,就直说吧。”
“能为太后排忧解烦,是小道之幸。”孙秀并没有向杨芷讨要赏赐,反倒话锋一转,“方才太后入梦之时,小道施法祝祷,于虚空中得到一物,不敢不呈与太后。”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跪下身子从绿琉璃屏风底座下塞了进去。
殿内并无旁人,因此杨芷亲自弯下腰,将那张白纸捡了起来。才展开瞥到第一眼,她便浑身一震,连忙抖擞精神看下去,却见上面墨迹分明,写着一首五言诗:
“独悲安所慕,人生若朝露。
绵邈寄绝域,眷恋想平素。
尔情既来追,我心亦还顾。
形体隔不达,精爽交中路。
不见山上松,隆冬不易故。
不见陵涧柏,岁寒守一度。
无谓希见疏,在远分弥固。”
而诗句的末尾,则是两行小字:“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潘岳思杨氏而作。”
看到最后,杨芷下意识地将诗笺藏到了身后,紧张地问孙秀:“纸上的内容,天师都看到了?”
“那是上天显灵赠与太后的东西,就算借小道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偷看。”孙秀诚惶诚恐地回答。
“那今天的事情,又怎么解释?”杨芷追问。
“太后对处理朝政有些许疑虑,故而召小道进宫向先帝祈祷,求先帝显灵赐予解决之道。”孙秀提高声音,无比真诚无比坚决地回答。
杨芷暗暗舒了一口气,她的心思太过危险,就连孙秀也不能让他知晓。她有心让孙秀即刻离开洛阳回去邺城,却又舍不得方才梦中那逼真的邂逅,鬼使神差地道:“天师先在洛阳住下,可以时时进宫施法。”
“小道谢太后恩典。”孙秀连忙跪下谢恩,恭顺的声音下,嘴角却露出了了然的笑意。所谓食髓知味,饮鸩止渴,说的就是太后杨芷。而他在经历了长达九年的驱逐后,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盘踞在天下权力的中心,开展他蓄谋多年的野心宏图了。
当然,还有复仇。
在孙秀的梦境中,常常会看见那个沐浴之后身穿轻薄明衣的绝色少年,他懒洋洋地躺在花丛中的胡床上,随意一扬眉,一挽袖,就写就了那张墨迹淋漓情深意切的诗笺,让孙秀不惜越墙相逐,才从狂风里将它捡起,一珍藏就是二十年。可是那只是梦的上半场,转眼之间,那令天地失色的耀眼少年就变成了狰狞的妖魔,口中绵绵的吟咏也变成了尖利的嘲讽,比他挥下的皮鞭更让孙秀感到痛彻心扉。
“看到你的脸都让我恶心!”少年满脸都是厌恶不屑,亲手拿起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压在了孙秀的脸上。
“啊啊啊啊啊!”梦中的孙秀不顾一切地惨叫起来,“今日之耻,来日必定百倍奉还!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我会杀了你!可杀掉你实在太过容易,我要的是你身败名裂、万世唾骂,方能解我心头之恨!”每当从噩梦中惊醒,孙秀一身冷汗地坐在床头,总要喃喃地重复这句话。如今,他终于是等到机会了!
那张从琅琊时就被他珍藏的诗笺,阴差阳错地成了孙秀最得力的工具。它就像是淬毒的匕首,必将在刺穿杨芷的身体后,深深扎进潘岳的胸膛,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只要将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事人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潘岳,这一次你死定了!”走出太后的永宁宫,孙秀冷笑着拢了拢身上的灰鼠皮大氅,露出了唇边一颗尖利的犬齿。
孙秀的到来,就像是一只老鼠潜入洛阳城,没有引起丝毫的关注。此时此刻,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是两个从封地前来洛阳的天潢贵胄,楚王司马玮和淮南王司马允。
司马玮是武帝司马炎第五子,司马允是武帝司马炎第十子,二人都是武帝皇子中最得力的人才。他们原本分别驻守在襄阳和寿春,手握重兵,此刻主动放弃手上兵权要求回到洛阳,乃是震动天下的一件大事。
初来乍到的两位诸侯王到了洛阳后安分守己,深居简出,让同意他们来京的杨骏颇为自得。连武帝最优秀的两个儿子都对自己服服帖帖,这个天下,看来已经在他手中握得稳稳当当。
潘岳没有见到楚王和淮南王,倒是欣喜地迎接了自己多年不见的老友公孙宏。回想起在河阳县时,两人一个是励精图治的县令,一个是清高孤傲的隐士,对比今日,大有隔世之感。
“听闻楚王将公孙兄倚为股肱,颇为重用,真是可喜可贺啊。”见公孙宏如今已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潘岳真心祝贺道,“只是不知闲暇之时,还会弹你最心爱的五弦琴吗?”
“襄阳军务繁忙,弹琴这种雅事早已荒疏了。”公孙宏打量潘岳的神色,不由抚掌笑道,“让我猜一猜,安仁的独弦琴,是否也抛掷许久了?”
“是啊。”潘岳苦笑。他这些年都活在伪装之中,弦为心声,哪里敢轻易吐露?
“辛苦你了。”虽然身处潘岳家静室之中,公孙宏还是压低了声音,“这次楚王和淮南王能够顺利来到洛阳,都亏了安仁说服杨骏同意。以后论起功劳,你可算是首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