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安传 第十二章 杀局（六）

三月辛卯的那天夜里，潘岳和衣躺在床上，静静地睁着眼睛，等待着那个时间的到来。

当震天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潘岳一坐而起，心跳如鼓。他强忍着悸动坐在床上，耳听老仆李伯打开门后，杨府的使者高声喊道：“潘主簿在家吗？太傅有紧急要事，召群臣速到太傅府，片刻不许耽误！”

“这三更半夜的，路上又有宵禁……”还不等李伯抱怨完，潘岳已经从房内走了出来。他弯腰拍拍正冲着杨府使者嗷嗷狂吠的黑狗许由，正想跟着那使者登车而去，许由却猛地一口咬住了他的衣摆。

“乖乖的，别闹。”潘岳想要将衣摆扯出，奈何许由咬得死紧，四肢使劲蹬着地，显然是想把潘岳拽下车来。

“太傅十万火急，片刻耽误不得。”那使者心急似火，只待潘岳上了马车，就用力抽马狂奔，让潘岳大力拉扯之下，竟将许由也拽上了马车。“也罢，就带着你了。”他苦笑了一下，拉着许由一起坐进了车厢内。摸着黑狗毛茸茸的脑袋，感受着它颤动的肚皮上传来的热气，潘岳的心绪竟然平静了一些，就仿佛在通往刀山火海的道路上，多了一个亲人相伴。

一会儿夏侯湛来接应自己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带上许由。穿过一条条黑魆魆阴森森的街道时，潘岳暗暗提醒自己。

潘岳在城内住得偏远，待到他到达杨骏府上时，愿意来的人已经全来了。比起昔日杨骏府上高朋满座，阿谀贯耳的情形，今天夜里的大厅内显得有些空空荡荡。潘岳数了数，除了侍中傅祗、尚书武茂等几个和杨骏交好的大臣，就剩下主簿朱振和寥寥几个太傅府僚属了。“三杨”中的杨珧、杨济并未前来，掌控禁军和宫中的杨骏外甥张劭、段广也不见踪影。

杨骏一向和两个弟弟杨珧杨济有嫌，他们不来倒也罢了，此刻更令他生气的是两个外甥的缺席：“宫中异动，段广没有及时来报信倒也罢了，怎么连张劭也不来？”

知道杨骏对两个外甥信任有加，委以重任，众人都不敢接话，只是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才有一个声音期期艾艾地道：“张、段二位与主公是至亲，绝无背叛之理。如今他们杳无音信，会不会已经……已经被害了……”

此言一出，不仅杨骏脸上变色，其余众臣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侍中傅祗跑到门口张望了一下，转过头抖着声音道：“太傅，不如我们上望楼去看看？或许先前信报有误，宫城现在已经平靖了？”

杨骏的府邸是昔日曹爽的住宅，四角建有高高的望楼，可以望见宫城与附近大臣的宅邸动静。傅祗这么一建议，昏头转向的众人纷纷赞同，于是便簇拥着杨骏登上望楼，向仅有云龙门之隔的宫城望去。

这一望之下，杨骏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从宫中大司马门到云龙门一线，皆是星星点点的火把。从火光移动的方向来看，正有大批人马朝着杨骏的府邸行来。杂沓的脚步声，黑压压的人影仿佛夏季沉闷的滚雷和乌云，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个站在望楼上的人心中。

“这，这是宫变！”侍中傅祗脚下一软，声音都吓得变了调，“太傅，趁叛军未至，宜早作决断！”

这句话其实是一句废话。杨骏若是有决断，早在接到宫中信报的时候就采取措施，何至于拖到现在？此刻见披甲执锐的禁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自己家行进，杨骏镇定了半天，只吐出一句话来：“诸公有何良策？”说完，他用期待的目光将众人一一扫过，却发现自己的目光如同朔日劲风，而众人的头颅恰如三秋枯草，劲风到处，枯草俯首。

“安仁，你平素最有智计，此刻可有良策？”末了，杨骏只能殷切地盯住潘岳。

“事发仓促，容下官细细思量。”潘岳假作抱歉地拱了拱手。这个时候，就算他一言不发，杨骏也奈何不了他。

“主公，属下倒是有一个办法。”一旁的主簿朱振忽然开口，顷刻间点亮了杨骏眼中的希望，“快说说看。”

“今日宫中生变，无论是否有宗室参与，主公都应一口咬定是几个阉人会同贾皇后作乱。”朱振道，“这样做让主公师出有名，以免引起更多的司马氏宗室对抗主公，可以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

“这个不错，毕竟太傅是外姓，不应公然与司马氏对抗。”侍中傅祗频频点头，“可具体怎么做呢？”

“太傅府中有府兵，可以趁乱兵未至，先下手火烧云龙门，阻挡乱军的行进。”朱振显然已经深思熟虑，一口气接着道，“除了府兵，太傅此时可以调动的兵马还有张劭所率的外营禁军，和杨济杨太保所率的东宫守军。此刻我们应该打开万春门，引入外营禁军和东宫守军，保护主公进东宫去拥戴皇太子，以皇太子的名义冲入宫中擒拿贾皇后等奸人。此刻禁军齐出，宫中空虚，只要主公打出清君侧的旗帜，必定能重新掌握宫中情势，免于危难。”

“这个主意好，朱主簿真是个人才！”侍中傅祗原本急得团团转，听朱振抛来一根救命稻草，慌忙和尚书武茂等人牢牢抓住不放，“太傅，赶快派人去烧云龙门吧！”

“好，老夫……”杨骏正要开口下令，忽听有人大喝一声：“明公请三思！”转头一看，说话的正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潘岳。

潘岳此刻并不知道张劭的中护军头衔是否被成功撤换，也不知道杨骏一系究竟还有多少兵权，然而见杨骏准备采纳朱振的意见，潘岳不得不强行拦阻：“如果按照朱主簿所言，太傅拥戴太子入宫捉拿奸人，而这奸人又是当今皇后，那势必要将皇后废黜。以太子之名废黜嫡母，无论于忠于孝，都会被天下指责。何况今日之事明显有天子参与，若太子率兵逼宫，势必会引发天家父子之争，到时候太傅骑虎难下，难道要拥立太子登基，将天子也一并废黜吗？真要那样做的话，太傅虽然解决了今日危难，却将自己陷入一个更加险恶的境地之中，不仅要背上乱臣贼子的罪名，天下诸侯大臣只怕都要与太傅为敌了！一步踏错，万劫不复，所以下官才要请太傅三思啊！”

潘岳这一番话滔滔不绝，恰如九天瀑布，顷刻间将杨骏才下的一点决心浇灭了。杨骏原本就不是个果决之人，潘岳请他三思，他就真的开始思前想后，前畏狼后畏虎，半晌拿不定主意，将朱振傅祗等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