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由远而近,一只手蓦地搭上了他的肩膀。潘岳悚然回头,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却瞬间撞上了一双关切而熟悉的眼睛——是夏侯湛。
“跟我走。”夏侯湛的声音有些嘶哑。
“不。”潘岳摇了摇头,低声却坚决,“与其回卫瓘府邸,我宁可死在这里。”
“君子不会忍辱偷生,我也不会强迫你回卫家。”夏侯湛明白潘岳的苦衷,转而道,“这附近还住着不少世家,必定有人会接纳我们。看,卫府隔壁就是太师何劭的府邸,我这就去叫门!”
只恐洛阳之大,此刻已没有我容身之处。潘岳心头哀叹了一声,正寻思如何谢绝夏侯湛的好意,搜寻他的禁军士兵已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什么人,站住!”
“快跑!”夏侯湛一把抓住潘岳的胳膊,迈开大步就朝太师何劭家的大门跑去。他深恐潘岳不肯,用力将他推上台阶,自己则一边拍门一边放开声音叫道:“中书侍郎夏侯湛,有急事拜谒太师!”
“别让他们跑了!”见何劭家的大门缓缓开启,黑暗中再度传来一声断喝,“放箭!”
“谁敢?”夏侯湛蓦地转过身,将潘岳挡在身后,朝影影绰绰涌来的人群亢声道,“我乃朝廷中书侍郎,谁敢无礼?”他一面说话,一面使劲将潘岳往身后门缝中挤去。
“夏侯侍郎,老奴乃是奉宫中……”似乎是被夏侯湛的气势所摄,带人追捕潘岳的寺人监董猛走上前来,准备搬出天子和皇后的名头来压制对方。然而还不等董猛说完,一旁已骤然飞出一支羽箭,顷刻间便射进了夏侯湛的胸膛!
“是谁?”董猛虽然也是个狠角,却料不到同行之中有人公然射杀夏侯湛,顿时吓了一跳。
“我们所奉的旨意是捉拿潘岳,凡是抗旨者,格杀勿论!”孙秀见夏侯湛中箭倒下之后,本来已经闪入门内的潘岳顿时折返,而半开的何府大门也受惊一般重重关闭,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拿住潘岳就是大功一件,至于乱兵之中误伤大臣,也是在所难免,董常侍你说是吗?”
“天师言之有理。”董猛明白永宁宫中的太后杨芷是最大的隐患,若不落实她的罪名,皇后贾南风就一直寝食难安,因此抓捕潘岳就成了重中之重,其余问题,都是小节。
“夏侯兄,夏侯兄!”此刻潘岳根本无暇顾及包围在身边的禁军,只是跪在夏侯湛身边,急切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箭枝深入体内,让潘岳根本不敢伸手碰触,只能紧紧地握着夏侯湛冰冷的手,徒劳地看着鲜血浸润了夏侯湛的觳纱薄衫,沿着身下的台阶蜿蜒而下,仿佛依然想要阻挡追兵的靠近。这个认知让潘岳心口一窒,喉间蓦地泛起一阵腥甜的血气,就仿佛那一箭不仅射中了夏侯湛,还将他的胸膛也一并刺穿。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夏侯湛斜斜倒在何劭府前的台阶上,用力睁开眼睛,看着潘岳悲痛欲绝的脸,轻轻叹了一口气,“到了九泉之下,桃符……桃符大概会怪我的吧……”
“不,是我连累了你,桃符要怪,只会怪我……”潘岳说到这里,猛地擦去眼泪抬起头,对着群狼般环伺在身边的士兵道,“你们要抓的人是我,与夏侯侍郎无关。我跟你们走可以,你们赶紧派人送夏侯侍郎治伤!”
“潘主簿,老奴是奉宫中旨意搜捕你,你没有资格和我们说条件的。”董猛说着使了个眼色,几个禁军士兵便走上前去,挟制住了潘岳的双臂,将他从夏侯湛身边扯了起来。
“那你们现在赶紧敲开何太师府门,将夏侯侍郎送进去!”潘岳见夏侯湛孤零零地躺在台阶上,身后则是紧紧关闭的大门,心中只觉世上荒谬冷漠无过于此,不由悲愤道,“如若不然,我必将守口如瓶,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
“好,只要潘主簿肯乖乖配合,老奴就派人去敲这个门。”董猛皮笑肉不笑地说到这里,脸色一沉,“潘主簿,请吧。”
几个禁军士兵取出绳索,将潘岳双臂反扭到背后,牢牢绑缚在一起,随后便推搡着他往前走去。潘岳挣扎着回头,终于看见何劭府上的大门如同儿童受惊后的眼,轻轻打开了一条缝隙。他还想看得再真切些,却被人从身后狠狠一推,一切都被转角处的高墙完全隔绝了。
无边的黑暗之中,唯有远方几处火光在跳跃,仿佛狰狞的利爪伸向天空——那是燃烧着的杨骏、杨珧和杨济的府邸。董猛正朝火光处张望,领头的禁军校尉已来请示:“中贵人,潘岳既已捕获,应该递解到何处?”
“去廷尉狱,那里方便审问。”董猛见禁军校尉犹豫了一下,眼睛一瞪,“你怕廷尉不肯?我们是奉天子和皇后之命行事,借借他们的地方算什么?”
“是。”董猛有天子和皇后做靠山,禁军校尉不敢违抗,当即拐了几个弯来到廷尉府。因为夜里没有主管官员,董猛便命人捉来一个守夜的狱卒,让他打开一间单独的牢房,将潘岳推了进去。
“听说潘主簿以前担任廷尉平,想必对这个地方熟悉得很吧。”董猛带着几个手下走进牢房,看着被绑缚双手的潘岳从地上艰难地站起,笑中带刺,“所以一会儿劝潘主簿老老实实招供,否则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最是清楚。”
“下官不仅担任过廷尉平,就连当今通行的律法《泰始律》,也是下官参与修撰的。”潘岳虽然被缚,却努力在牢房正中站得笔直。此刻他经过夏侯湛中箭时湮灭神智的悲愤心痛,已经慢慢恢复了素日的冷静,看着董猛和他身后几个身着内侍服色的手下道:“按照律法,就算下官犯有再大的罪行,也应该交由廷尉定罪,断无中贵人亲自审讯的道理。”
“潘主簿是律法行家,在你面前,我自然不敢辩论律法。”董猛依然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对我们这些在宫中做奴婢的人,律不律法不重要,只有‘忠’这个字是大过天的。如今天子和皇后有机密事要讯问于你,劝潘主簿好好配合,老奴我也好早早回宫交差。”
“好,有什么问题,就请中贵人问吧,下官必定据实回答。”潘岳尽量平静地道。
“潘主簿早这样不就好了吗?”董猛歪了歪头,对手下的小内侍吩咐,“去给潘主簿松绑。”
绑绳松开,潘岳稍微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臂,很快就恢复了端肃的站姿。而董猛则在手下布置好的座席上坐下,脸上笑容沉敛不见,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