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迷宫一般的大宅,大将军府冰冷幽暗的荷塘,这些都曾是潘岳一生中萦绕不去的阴影。然而和现在的处境相比,它们都不过是孩子的童年噩梦,相形见绌,不足挂齿。
潘岳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他的眼前弥漫着一片如烟如雾的红色,充塞天地,无处可逃。他睁大眼睛仔细去分辨那红雾,却发现它们其实是一朵朵菲薄柔嫩的花朵,疯了似的开遍了整个原野。当潘岳的脚步从它们身上踏过时,那些细弱的花瓣就会瞬间融化成鲜红的浆水,汇聚进脚下泥泞的土地。
尽管每一脚踩下的时候,潘岳心中都会生出怜惜的痛意,但他依旧大步朝着花原的尽头跑去。心中有一个隐隐地念头在提醒着他,他现在急需找到一个人,一个能够将他从这片旷野中拯救出去的人。
他爬上了前方的山坡,鲜红的花朵正是瀑布一般从那里流泻而下。它们汹涌地冲击着他的身体,似乎想要阻止他登上山顶,而山顶上,则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个人。
仿佛一个溺水呼救的人,潘岳本能地举起了双手,奋力从花朵的洪流中逆流而上。终于,他疲惫不堪地到达了山顶,看清了那个人影——是夏侯湛,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潘岳,胸口的箭头尚未拔出,鲜血成串地滴落在地,开出了漫山遍野嫣红的柔嫩的花。
“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该来这里。”夏侯湛不待潘岳开口,便伸出手将他轻轻一推,顿时让他从山坡的另一面直坠下去!
就在潘岳以为自己要坠入无底深渊之时,一双手忽然接住了他。“桃符!”潘岳下意识地呼唤出声,“是你救了我吗?”
“现在没有人能救你了,只有你能救自己。”司马攸退开一步,袖手冷冷问道,“我临死时嘱托过你的三件事,宗室之强,胡人之乱,士庶之别,你可完成过一件么?还有我的山奴,你答应过要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你做到了么?”
“没有。”潘岳惭愧地低下头,又蓦地抬起,“山奴和你是父子之亲,与我却是君臣之义。你放心,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会将他捧到绝顶高位,绝不辜负你匡扶天下的志愿!”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吧。”司马攸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看,有人来找你了。”
“谁,谁在找我?”潘岳追上一步,天地却骤然昏黑,竟是连司马攸的身影都看不清了。
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就仿佛一个溺水濒死的人,躺在那柔软却致命的水中,再也没有力气挣脱,也不想再挣脱。恍惚之间,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无与伦比的熟悉和亲昵:“檀郎,檀郎,我回来了,你醒醒啊!”
谁回来了,是自己一直在找寻的那个人吗?潘岳莫名地心慌起来,拼命蜷缩身体,想将自己彻底躲藏在那片黑暗中。内心隐约有一个念头如藤蔓般生长起来——当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避而不见,音讯全无,如今他终于要获得永久的安宁和平静了,她为什么又来搅乱他的心绪?
“檀郎,我知道你怨我,怨我不听你的规劝,非要寄居在秦王府中;怨我在你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没有出现在廷尉狱,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想到你一个人独自扛下了那么多的折磨和艰难,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的疼……”
“别说了,别说了!我和杨太后没有私情,你哪怕有一丁点的怀疑,我都承受不了……”潘岳蜷缩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心中一遍遍地大声叫道。他不敢回想,当自己在廷尉狱中遭遇酷刑,却听说杨容姬拒绝为自己做证,并声明两不相干时,那一瞬间遭遇的痛苦,比**的疼痛更剧烈十倍。哪怕后来他不断安慰自己这并非杨容姬的本意,但那被强行压制的被冤枉被抛弃的恐惧还是如同毒蛇,窜入他的血脉,噬咬他的心脏,甚至逐渐侵蚀了他活下去的愿望。
独自一人在世间走下去太苦了,他再也承受不住了。就让他抛开司马攸的嘱托,抛开夏侯湛的期冀,安安静静地逃离吧。
“檀郎,檀郎,你醒醒,醒醒啊!”许是察觉了潘岳内心的变化,那个遥远的声音越发焦灼起来,“只要你醒过来,我就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你期盼了多年的好消息!——我,我怀孕了,你就要做父亲了!”
似乎没有听懂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潘岳停止了挣扎,愣住了。
“是的,我怀孕了,在调养了这么多年以后终于怀孕了!”杨容姬的声音,隐隐含上了娇羞,“如果我推算不错,应该就是我即将离开你的那一夜……‘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那一夜的情形,你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那一夜他自知前途艰险,生怕连累她逼她离去,可是他心中,却是那么的恐惧。正是这恐惧与不舍勾起了他火一般的**,营造出了极具癫狂的一夜,引得门外的黑狗许由也忍不住汪汪乱叫,恰正暗合了诗经中那句千古名句的意境。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就是那一次怀着濒死之心的欢好,带来了他们期盼多年的孩子!绝处逢生,这样的欣喜太过剧烈,让他禁不住颤抖着流下了眼泪。
“檀郎,你听见了是不是?那就睁开眼睛来啊!你只有好好活着,才能亲眼看见这个孩子的到来……”
是的,他要亲眼看见他的孩子。抱着他的襁褓,给他取名,教他读书,听他奶声奶气的撒娇,看他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郎……这些是他暗中渴慕了多年的情景,他怎么还舍得去死,怎么舍得他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
一股激越的力量从身体深处升起,冲破滞涩的血脉,一路通过胸腔、咽喉、颅脑,最终豁然撑开了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