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安传 第十五章 救赎（五）

“皇后虽是女子，却比世上大多数男子都强。草民只恐皇后的目标，不但在宗室，还在对皇后干政屡屡不满的卫瓘身上……”

“住口！我知道你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了，你也是想骂我牝鸡司晨，要我乖乖滚到后宫躲起来是吗？”贾南风的怒气一刹那冲了上来，“潘岳，你太让我失望了！”

“不，草民绝不是那个意思。草民只是有感于杨骏之死已伤朝廷威严，若是数月之内再起内乱，势必损伤国家元气，故而请皇后稍加退让。”潘岳伏地道。

“退让？你可知我根本没有退路，无论是司马亮卫瓘还是司马玮掌权，我都会是在后宫幽居一生的命运！为什么只因为我生为女子，就不能角逐掌控朝政的权力？我明明，可以比那些男人做得更好！”

“是，草民也相信这一点，只是想请皇后徐徐图之，切勿操之过急，再造杀孽。”潘岳诚恳地说到这里，只听到贾南风轻轻哼了一声，却是连解释都不屑为之了，不由心中一沉——原来有些事情已是弦上之箭，无法挽回了。

“不要以为你万事都可以操控。”见潘岳失力地跪坐于地不再开口，贾南风内心生出一股恶毒的快意，“你这些话全是无端臆断，本后不治你诽谤之罪已是宽宏大量，所以想要抵消杨容姬的罪，是不可能的了。”说着，她站起身来，作势往外走去。

“方才那些话是对皇后说的，可我还有一些话，想对阿时说。”看着贾南风的背影，潘岳咬一咬牙，终于抛出了这句酝酿许久的话。一瞬间，竟是面红耳赤起来。

“阿时”这两个字一出口，仿佛一刹那便将贾南风冻得僵住了。她保持着拂袖而去的姿势，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无法挪动，好半天才低低地说了一句：“难为你还记得阿时这个名字。”

“我仕途的开端，便是阿时指引的，可以说我后半生，全都活在阿时的影响下，我怎么可能忘得了呢？”潘岳感慨地回答。

“你有经天纬地之才，仕途与人生却如此坎坷，说起来，都是阿时把你推向了一个错误的开始。你不应该恨她吗？”贾南风没有回头，幽幽答道。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怎么会恨她呢？再说阿时说得入情入理，如果时光倒流，我依然还会是同样的选择，还会成为贾司空的掾属。”潘岳发自肺腑地道。那个时候初入仕途的自己，还保持着天真的理想，以为可以一己之力弥补齐王司马攸与司空贾充的鸿沟。而阿时的建议，不过是切中了他内心的期冀罢了。

“是，就算一切重来，你还会是同样的选择。”同样地选择杨容姬做你的妻子。后一句话，贾南风并没有说出口。听潘岳半晌无言，贾南风又问：“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直到如今，你也没有见过我的真面目。”

“被董常侍带入宫面谒皇后的时候。”潘岳回答，“十几年过去，一个人的容貌或许会变化，但声音却很少改变。”

“所以你那个时候就笃定，我会相信你的辩解，甚至惩治陷害你的孙秀？”贾南风忽然冷笑道。

“皇后圣明。”潘岳僵硬地回答，“那时的草民，确实多存了几分侥幸。”

“现在又开始叫皇后了？”贾南风心中生出一股怨愤，越发讥讽地道，“我原本还以为檀郎是多么高洁的雅士，却不料也学会利用自己色相的优势了？可惜啊，你现在已经老了。”

“皇后如何看待草民，草民无话可说。”潘岳何曾受过这种讥讽，顿时羞愤得热血上涌，耳中一阵嗡鸣，说话便不再像先前那样克制，“草民想要唤起的，无非是当年纯洁少女阿时的善心。毕竟阿容也算是她少女时的故交，她绝不会忍心让阿容身怀六甲，还在永巷中充任苦役……”

“你说什么，杨容姬怀孕了？”贾南风这次终于转过身，惊讶地盯住了潘岳的身影。

“若不是因为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只怕草民早已奔赴黄泉了。阿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唯一将我拉回世间的羁绊。”潘岳看不清贾南风的神色，却分明感受到她强烈的目光，不禁苦笑道，“即使皇后不说，草民也知道因为我在杨骏府中的劣迹，有人上书说我临时变节是为形势所迫，应将我与傅祗、武茂等杨骏党羽一起正法，这封奏疏，皇后至今还扣留着没有批复吧？”

“那你想让我如何批复？”贾南风绷着脸反问。

“如果阿容继续在永巷呆下去，无论大人孩子都必死无疑。所以草民愿领死罪，只求换得他们母子的活路。反正杨骏余党已经杀了上千人，再多草民一个，也不冤枉。”潘岳惨然一笑，忽然扶着床沿踉跄着站起身来，将平素跪伏的大礼变成了躬身一揖，“这样的条件，草民没有资格和皇后去讲，就当我在求阿时吧。”

“你就这么笃定，皇后不会答应你，阿时却会？”贾南风后退了一步，心中说不清是感动，是嫉妒，还是一股莫名的恨意，故意道，“你错了，皇后会放杨容姬回来，可是阿时她，从今日起便死了！”

“草民多谢皇后恩典！”撑住床沿的手一松，潘岳扑通跪倒在地板上，深深俯首再不抬起。

贾南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正正地受了潘岳的大礼。然后，她毅然地推开房门，拂袖而去，再也不曾回头。因为她和潘岳都知道，曾经羁绊住他们的秘密丝线已经彻底断裂了，从今以后她待他不会有所不同，而他对她也不会再报以任何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