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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安传 第三章 拜尘

作者:丽端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5-04-28 15:07:08 来源:小说旗

第三章 拜尘

无干欲于万物,岂顾恤于网罗。

——潘岳

离洛阳城不远,有一处山谷名叫金谷涧。数年前石崇从徐州监军任上罢官回到洛阳后,便将整个金谷涧给买了下来。随后他花费重金,耗费大量人力建筑亭台,开凿泉流,种植竹柏,侍弄药圃,又置备下水碓、鱼池、土窟等等娱目欢心的景致,直把整个金谷涧变得如世外仙境一般。为了维持家人与宾客所需,石崇安置了数百户荫客僮仆,在谷中开辟了十顷田地,数亩果园,又养了二百头羊,其余鸡猪鹅鸭,更是不计其数。等到涧中主体建筑金谷园建好之后,石崇将家眷都搬到了园中常住,甚至常常对外人夸口道:“不是我似神仙,而是神仙似我。”

此时此刻,潘岳正坐在一辆新雇来的马车上,向着金谷园的方向而去。而给他驾车之人,却非家中的老仆李伯,而是一个身材魁梧英挺的中年大汉——恰正是当年潘岳所救的冰室管库马敦。

那马敦被冤杀人,蒙担任廷尉平的潘岳无罪开释,便诚心诚意要报答潘岳的救命之恩。他协助潘岳和齐王司马冏通过前汉密道进宫后,便遵从潘岳的指点,投身到匈奴左部帅刘渊府中,想要探查当年司马攸遇害的真相。如今潘岳既已确定了真凶,马敦又表明了建功立业之心,潘岳便借此次石崇在金谷园召开聚会之际,打算将马敦推荐给即将赴任的冯翊太守欧阳建,让他到关中军前效力。

“潘郎君,那金谷园主人石崇号称天下首富,究竟是怎么个富法?”马敦一边赶车,一边好奇地问。以他的身份,就算是能进入金谷园,也无法登堂入室得揽大观。

怎么个富法?潘岳想起石崇原先在洛阳城内的宅邸,白玉榻、珍珠帐、火浣衣,还有那富丽堂皇恍如宫殿的更衣处,刚想开口却又顿住。石崇的家资多半是靠劫掠东吴和荆楚富户所得,来路不正,只是因为他家世丰厚做事又缜密,才一直无人追究。而马敦乃是尘世中的豪杰,若起了效仿之心,将来到了关中混乱之地,对当地和对他自己,都未必是福气。

“听说洛阳富户里连喂马的食槽都是黄金打制的,可是真的吗?”见潘岳一时不答,马敦又自顾憧憬道,“一会儿我倒真可以去看看金谷园的马厩,万一有马尥蹶子踹下一块黄金来,那可该不该捡呢?”

“什么黄金食槽,自然是没有的。”潘岳被马敦的认真劲儿逗笑了,“你可知道石崇和国舅王恺斗富的事情么?其实石崇当年只用了一招,就让王国舅甘拜下风了。”

“哦,用了哪一招?潘郎君快说说。”马敦兴奋地问。

“那还是泰始年间的一个冬天,石崇约了王国舅上门吃饭。”潘岳娓娓道,“席上所陈山珍海味就不用提了,王国舅家资巨富,又有先帝撑腰,自然不会放在眼中。但最后所上的一味吃食,却真正打败了王国舅,让他再也不提与石崇比富之事。”

“难道是——龙肝凤髓?”马敦绞尽脑汁地问。

“不是。是一碗韭菜粥。”潘岳微笑回答。

“韭菜粥?我们小老百姓也常常喝的韭菜粥?”马敦大惊,忍不住回头查看潘岳神色。不过他也是个聪明人,见潘岳神色笃定,静下心思一想,终于回过味来,“潘郎君的意思是——冬天里的韭菜粥?”

“石家究竟有什么本事,可以在冬天里种出韭菜来?”马敦想象着白米粥中青绿而细长的韭菜叶子,失神张开的嘴巴越来越大,“韭菜只有春季天暖才会发芽,难道一个人有了钱,就可以改变天道吗?”

“石崇再有钱,自然还是无法改变天道。所以他那碗韭菜粥,只是做出来骗王国舅的。”潘岳见马敦一迭声地追问真相,便坦白道,“冬天的韭菜只有根而没有叶,所以石崇便命人将韭菜根斩成碎末,混入白米粥中散发出浓浓的韭菜味。至于那些碧绿细长的韭菜叶,则是用冬天最常见的麦苗叶子冒充的。”

“所以说,王国舅其实输得很冤!”马敦哈哈大笑,“不过金谷园主人这份灵巧心思,也实在高明,怪不得他能当上首富了。”

潘岳笑了笑,没有回答。石崇一向聪明机变,又视律法道德如无物,所以不仅财运亨通,官运也青云直上,早已是九卿之一的卫尉了。和自己的不合时宜比起来,石崇在这个世上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所以自己今天也迫不得已要步他的后尘,再度走进那片暗藏荆棘的锦绣丛中去了。

还未到得金谷园,远远便看见亭台辉煌,高下错落,竟是依据山势修筑大片园林,占地方圆竟有几十里之巨。园林间按照高低开凿了十数个泉池,引山溪穿流其间,还未靠近便已听得见流水潺湲,鸟鸣幽树,一扫暑热之气。

见潘岳马车到来,早有石崇的家仆们簇拥过来相迎,牵马的牵马,引路的引路,还有小婢捧上金盆、澡豆和毛巾,请客人盥手擦面,以洗路上风尘。马敦虽然被这番花团锦簇晃迷了眼,却也不失礼数,跟在潘岳身后走进了园中。

听说潘岳到来,园中早呼啦啦迎出一大拨人来。除了主人石崇,其中有潘岳早已认识的刘舆刘琨兄弟、左思、欧阳建等,还有郭彰、杜斌、牵秀、邹捷等人,俱都是洛阳城内有名的青年才俊。好不容易等众人热热闹闹地互相见礼寒暄完毕,潘岳才抓住机会将马敦介绍给了欧阳建:“马敦兄乃是当世豪杰,精通胡语,满腔忠义。若欧阳兄能带他前往关中赴任,报效国家,潘岳感激不尽。”

“潘世叔亲自推荐的人才,自然是我的福气,也是关中民众之福。”欧阳建见马敦英气勃勃,气度沉稳,心中喜不自胜,“说实话,这次去担任冯翊太守,我心中颇有些踌躇。赵王司马伦镇守关中多年,又宠幸嬖人孙秀,孙秀一言一行都可影响关中大局,我只恐自己年轻历浅,无法与之抗衡。如今有马敦兄助我,欧阳建誓必为国除奸,保我大晋边陲平安。”

“欧阳太守放心,小人没有别的本事,倒是自小便与胡人厮混熟了的。听说孙秀那厮在关中欺上瞒下作威作福,无论匈奴人还是氐人羌人都对他怨声载道,因此想要抓住他的把柄,绝非难事。”马敦拱手回道。

“那就太好了!”欧阳建喜道,“抓住孙秀的罪证,于公是为国锄奸,与私是为潘世叔报仇。那就请马敦兄尽快收拾收拾,过几日便同我前往关中赴任。”

“是谁说要在关中锄奸什么的?”正说话间,忽然有人凑了过来,恰是刘琨。

猛然想起刘琨的姐姐正是嫁给了赵王司马伦的世子司马荂,两家乃是通家之好,潘岳的脸色顿时一变。不料一旁的欧阳建却对刘琨哈哈大笑起来:“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商量着要名正言顺除掉孙秀,你可有什么好办法么?”

“孙秀是赵王的嬖宠,赵王又是我的长辈,我敢有什么办法?”刘琨为难地笑了笑,下一刻却促狭地一撇嘴角,“不过不光我和我大哥看不惯孙秀,就连赵王世子也深恨这个蛊惑他父王的佞幸,所以日后欧阳兄一定要给我们兄弟一个机会,让我们亲手狠狠揍孙秀一顿!”

“孙秀奸邪小人,居然敢害我们安仁,提起他来我就牙根痒痒!好外甥,我们都指望你为民除害了!”石崇见这边聊得欢,走过来拍了拍欧阳建的肩膀,招呼大家到厅内开席。而马敦,也自有石家僮仆带下去招待休息了。

金谷园占地众多,连宴客的大厅也比寻常厅堂更加宽广。石崇此次借着为欧阳建践行大宴宾客,二十几个人一同在厅内落座,加上伺候的婢女僮仆,竟还在大厅正中空出大片场地来。等到众人落座不久,就有石崇家中蓄养的俳优走入厅中,向众人行礼后开始了表演。

只见那几个男女俳优俱都穿着红绿相间的绸衣绸裤,衣裳宽大,脸上妆容也尽是喜庆滑稽之态。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个平坦的白瓷碟子,上面各放着几个薄瓷酒杯和茶盅。当伴奏的丝竹声响起来时,几个俳优便将瓷碟上所托的易碎杯盏抛到半空,再迅速翻转手中瓷碟将它们接住。这几个俳优训练有素,不仅确保瓷碟每次都稳稳将杯盏接住,同时身体还灵活地做着各种扣人心弦的翻腾动作,让观众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让人目眩神迷的表演中,那几个俳优还悠然自得地伴随乐曲唱起歌来,听到潘岳耳中是如下的句子:

“晋世宁,四海平,普天安乐永大宁。四海安,天下欢,乐治兴隆舞杯盘。舞杯盘,何翩翩,举坐翻覆寿万年。”

原来这套繁复的杂耍,还含着为当今朝廷歌功颂德之意,怪不得石崇我行我素却依然官运亨通,他所下的功夫,可不是一般人所能相比的。潘岳想到这里,侧身看向坐在主位上的石崇。因为众人尊奉潘岳无双才名,纷纷拥他坐了客人的首座,所以潘岳此刻很容易就对石崇低声问道:“季伦,上次我托你打听的事情,可有眉目了吗?”

“我打听过了,没事没事,你放心就好。”石崇知道潘岳所问何事,笑容满面地摇了摇头。

潘岳虽见石崇神色笃定,心中仍然有些不放心。他托石崇打听的,恰正是东莱王司马蕤担心之事——司马蕤听到了贾谧大逆不道的言论,而权倾朝野的贾谧究竟觉察了没有?若是觉察,贾谧又要如何处置司马蕤?司马蕤虽然只是个闲散藩王,无关大局,但他毕竟是司马攸之子,潘岳不可能不为他的前途忧心。

“我说了没事,你不信的话,待会儿你自己去问。”石崇察觉到潘岳的心事,乐呵呵地将眼睛从表演的俳优身上转了过来,“你这个人就是心思太重。我知道你此刻也没心情看什么歌舞,不过你好歹看完下一个节目,我保证就放你去见正主儿,好不好?”

“好。”潘岳用力点了点头。此番他前来金谷园,不单单是为了参加宴会为欧阳建践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使命,如同大石一样压得他难以释怀。

此刻,俳优们表演的翻覆歌舞已经结束,齐齐行礼退了下去。主人石崇端起酒杯,站起身对众人笑道:“大家都知道,我平素最器重的就是我这外甥欧阳建。如今他要到关中任职,我这做舅舅的别的帮不了,唯有给他举办一个绝代无双的饯别宴会,好让他到了关中苦寒之地,也能不忘诸多好友的扶持之谊。”

说到这里,石崇的眼睛将在座宾客都扫了一圈,方才笑道:“既然是绝代无双的宴会,自然少不了绝代无双之人助兴,大家说是不是?” 他促狭地故意停了停,见众人的眼光都情不自禁往潘岳望去,而潘岳也有些不自在起来,方才恶作剧得逞一般笑道:“洛阳檀郎固然容止无双,但我所说的乃是一名绝代无双的美女。”

一说美女,纵然在座的都是洛阳名士,都忍不住好奇起来。刘琨当时便笑着打趣道:“主人家切莫夸下海口。洛阳美女以宫中胡贵嫔为最,在座诸位也有不少是见过贵嫔的。若是待会儿出来的美人比不过胡贵嫔,主人家可是要罚酒的。”

“若是我言不符实,自然认罚。”石崇笑嘻嘻地说到这里,忽然拍了拍手,周遭伺候的婢女僮仆们便起身四散,将四周的紫丝帐幔都放了下来。一时间宴会大厅阴暗沉寂下来,唯有一线炫目的日光从大厅正门的门缝中直射进来,隐隐勾勒出一个渐行渐近的人影,而淡淡的香味和轻轻的环佩声,也随着漫开的光线缓缓萦绕到厅中每个人的身边。

“当年我担任南蛮校尉,兼任交趾采访使,听说白州境内的双角山下有一名绝色女子,便亲自登门造访,最终以十斛珍珠为代价得到了她,并给她取名为绿珠。”石崇的声音在一片屏息的静默中响起,带着按捺不住的得意,“这几年来,我不惜重金延请名师,像雕琢一块璞玉一般栽培绿珠,如今终于有所小成,可以让美玉绽放光华了。”说完,他朝着炫光中的人影点了点头,“开始吧。”

众人听到这声“开始”,都以为美人必将入场,可以一睹真容,却不料那人影只停在原处,只是缓缓抬起了手臂,垂下两幅流云般舒长摇曳的广袖,恍如御风飞行的仙子一般。下一刻,一个幽咽的声音恍如初春的泉水叮咛响起,渐渐冲开笼罩其上的浮冰,终于在冰块清脆的撞击声中喷薄而出。那泉水沿着宽阔平坦的大地渐渐漫开,温柔却又坚决,水过之处,蛰伏在土地下的种子也纷纷萌芽,渲染开一片片沁人心脾的绿意。哪怕那笛声只能钻进听者的耳朵,却神奇地在他们眼前铺开了一片浩瀚无边的苍天绿野。

每个人都在这片天籁般的笛声中屏住了呼吸,不敢开口,甚至不敢轻微地挪动身体,生怕打破了这片天地相接的静谧。直到笛声一曲终了,四周伴奏的乐伎们轰然一声奏响了丝竹,众人的心才恍如被重锤敲击,轰然一震,正要击节叫好,却不料如同做了一个梦中梦,自以为醒来,却沉入了另一层梦境之中。

因为笛声并非终了,一波渐去,另一波涌来的却是深海鲛人般婉转幽远的歌声: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伴随着这歌声的,便是那始终伫立在光影之中的女子,终于跨过屏障,缓缓步入了宴客的大厅正中。她身着一身绿衣,长袖翩然,裙裾飘摇,头上除了一颗指腹般硕大的珍珠,别无装饰。

女子手中仍然握着方才吹奏的玉笛,此刻却成了舞蹈的道具,她口中唱着歌,身体却不断旋转起舞。众人目眩神迷之中,只觉得那支玉笛虽然莹润,却比不过持笛之手灵活宛转;那颗珍珠虽然价值连城,也比不过珠下容颜生动鲜妍。而那绿衣包裹中舞动的曼妙身躯,更是如同一根拨弦的手指,带得观众的心一会儿飞上云端,一会儿落入渊薮,起起伏伏恍如沉醉之人,再也找不到归路。

等到歌舞止歇,丝竹俱罢,大厅内仍然是一片诡异的静谧。直到主人石崇心满意足地轻咳了一声,众人才大梦方醒般放松了脸上表情,轰然叫好。

“小女子绿珠,见过各位郎君。”绿珠将手中玉笛交给一个婢女,盈盈敛衽,向众位宾客见礼。

“绿珠不仅擅长吹笛,也雅爱诗文。方才她所自创的《明君》歌舞,用的便是她自己所填的歌词。”石崇说到这里,见绿珠已将誊写好的诗句捧了起来,方才笑着道,“在座诸位都是洛阳才俊,绿珠,你便挑选一人,请他为你指点诗文吧。”

绿珠清澈的妙目灵活一转,已将在座各位宾客尽收眼底,眼光便轻轻巧巧地落在了潘岳面上。然而就在潘岳下意识寻思如何推脱之际,下一刻,绿珠已走到刘琨面前,盈盈拜倒:“小女子诗词浅薄,还请刘公子多加指点

“刘公子文武双全,绿珠端的是有眼光。”石崇带头一赞,众人便纷纷起哄,一时之间好不热闹。潘岳正有些心神不宁,不妨石崇转过头来朝他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僮仆走上前来,对潘岳低声道:“潘郎君请随我来。”

潘岳朝石崇点了点头,起身跟着那僮仆转到主座宽大的屏风之后,从一道隐蔽的侧门离开了饮宴大厅。

那僮仆恭顺而安静地在前方引路,潘岳则默默地随着他穿过金谷园层层叠叠的院落和景致,一直走到了一座高楼前才停下了脚步。

“这是崇绮楼,贵人正在楼内等候潘郎君。”那僮仆朝潘岳深深地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潘岳站在崇绮楼前,仰头看了看这座金谷园内最高的建筑。只见崇绮楼高达百丈,因为占地广阔开间轩敞,并不会让人产生摇摇欲坠的“危楼”感,显得十分巍峨稳固,似乎永远也不会坍塌。

迈步走入崇绮楼内,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似乎这座楼内此刻空无一人。潘岳提起衣摆踏上楼梯,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脚步声,就那么不紧不慢地一路向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微的“嗒嗒”声,向对方昭示着自己的到来。

对方自恃身份,自然不会主动给予回应。潘岳独自踏着一层层的木质楼梯,虽然渐渐上行,心中却不知为何生出一股越走越低,甚至要堕入地底的感觉,就仿佛这座崇绮楼其实是一座华丽的坟墓,他大胆闯入,原本就抱着赌徒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决绝。

终于,潘岳走到木梯的尽头,来到崇绮楼的最高一层。

和预想中的一样,这个金谷园内最高的所在四面开窗,宽敞透亮,由于已经远远高过了树梢,窗外只能看到一片天光,略微炫人眼目。

就在这片炫目的天光中,一个人背对着楼梯坐在窗前,听到潘岳的脚步声也不曾回头。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漆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羊脂白玉簪,同样镶嵌着无暇白玉的衣带在腰间轻轻一束,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柔韧的身躯。

潘岳轻轻吸了一口气,停在距离少年一丈有余的地方,躬身行礼:“在下潘岳,见过鲁国公。”

“你终于来了。”那少年转过身站起,朝潘岳拱手还礼,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盯住了潘岳抬起的脸,“久闻檀郎之名,今日才有幸得见,潘郎君当真是难请得很啊。”

“惭愧。”潘岳口中谦逊,眼睛却也细细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少年——鲁国公贾谧,也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朝堂权贵。这个少年继承了母亲贾午的精明美貌和父亲韩寿的风流蕴藉,加上这些年来用最高权力浸淫出的尊贵气度,乍见之下让人惊为天人。然而再仔细一看,他的额头和下巴都偏于尖削,天庭不满地阁不足,脸色白中带青,身材也过于瘦削,便于俊美尊贵中透出隐隐的单薄尖刻,让潘岳心中一紧,无端地想起了司马睿对贾谧的那两个字评价——

地劫。

六凶星中的地劫星,岂不正是贾谧这样的相貌?

“我还在为祖母宜城君守孝,所以不便进入饮宴之所,只能在此单独接见潘郎君,还望郎君不要见怪。”贾谧虽然年轻,却早已见过了诸多大阵仗,对待潘岳也十分自然。

“鲁国公少年才高,潘岳早有耳闻,今日能得一见,荣幸之至。”潘岳压下心中惊乱,不卑不亢地回答。

“潘郎君请坐。说起来,你当年与家父也是好友,算得上是我的长辈了。”贾谧伸手让潘岳坐在自己对面,和气地笑道,“此地只有你我二人,还请潘郎君不要拘礼,畅所欲言。”

听贾谧主动提到他的父亲韩寿,潘岳淡淡笑了笑,客气敷衍。当年他与韩寿同在司马攸府中担任伴读,算得上是总角之交,只可惜后来因为韩寿出卖司马攸之事,二人碎玉绝交,自此再也不相往来。如今韩寿借着贾家乘龙快婿的身份官至河南尹,不仅夫人儿子是皇后贾南风最亲近的心腹,就连韩家其余人等也仗着这层裙带关系飞黄腾达,潘岳就更不可能与他有什么往来了。

“昔日我托石卫尉多次邀请潘郎君,郎君都托词不就。此番不知潘郎君为何改变了主意?”被潘岳拒绝过多次,贾谧此刻的话语虽然客气,但年少气盛,到底掩饰不住几分不满,几分得意。

“易经有云: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似乎早已料到贾谧有此一问,潘岳不慌不忙地回答完,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手稿,双手递给贾谧,“这是我为宜城宣君所写的诔文,就算是送给君侯的见面礼了。”

一听是为自己祖母郭槐所写的诔文,贾谧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他双手接过潘岳的手稿,打开来细细一读,不禁暗自钦佩——怪不得世人都说潘岳文采非凡,撰写哀诔之文更是绝世无双,这篇《宜城宣君诔》气势宏大偏又悱恻入微,就算贾谧这个亲孙子自诩文采出众,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贾谧明白,这篇“见面礼”,实际上就是潘岳展示的才华和诚意。

不过,贾谧想要的,还不限于此。

“久闻潘郎君不仅精擅文辞,还对朝野之势颇有见解,不知有什么可以教给我的?”贾谧将潘岳的那篇诔文郑重收好,终于不再绕弯子,直接提出了此次见面最重要的目的。

所有的文辞都是虚饰,是时候把彼此的底牌亮出来了。贾谧从来不缺奉迎溜须之人,他肯亲自潜入金谷园与潘岳会晤,看重的就是他当初足以倾覆杨骏一门的智谋和手段。

“我有一句真话,不知君侯敢不敢听?”潘岳故意道。

“你敢说,我有什么不敢听?”贾谧一笑,下意识地抱起了双臂。说实话,他虽然年轻放任,却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世人常常讥讽自己借着姨母贾皇后作威作福,生活奢靡,对太子也不够尊重。只是知道归知道,他从心底里都对这些议论嗤之以鼻。若是潘岳也提起这些老生常谈,那贾谧就会后悔亲自跑这一趟了。

“那在下就直言不讳了。”潘岳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道,“贾氏危矣。”

“什么?”贾谧愣了愣,似乎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潘岳在说什么,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好好,麻烦说一下,我贾氏一门如何危险?是不是还有灭顶之灾?”贾谧笑着问潘岳。少年的眼睛晶亮亮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戏谑,就仿佛潘岳方才说了一个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对于一出生就含璋弄玉的贾谧来说,他这一辈子所见的就是贾氏一族如何步步高升,从一个巅峰迈向更高的巅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因此潘岳的话,不过是故弄玄虚,以达到耸人听闻的目的。

见贾谧笑,潘岳也笑了。等贾谧笑完,潘岳这才笑着问了一句:“君侯可知道杨骏为什么会败亡?”

“他目中无人,大权独揽,排斥异己,欺压宗室……”对于杨骏的罪状,贾谧自然是倒背如流。不过他也是个聪明人,背着背着脸上的神色渐渐变了——杨骏的这条条罪状,若要硬扣在贾家头上,也不是完全不能成立。

贾谧脑子活络,又不愿在潘岳面前示弱,当即辩解道:“不过我贾氏与杨骏一门大不相同。皇后虽然辅佐朝政,但一心为公,贾氏作为外戚也一直谨言慎行。皇后最信任的族叔贾模不过是个乡侯,我也只是承袭了祖父的鲁国公爵位,从未获得增封,贾家子弟的官职全都在张华、裴頠、王戎等人之下,甚至连封邑都比不上从小校提拔起来的将军孟观。正是因为有了杨骏的前车之鉴,皇后约束我贾氏一门甚严,因此才有了这些年国泰民安的治世。贾氏已做到了这一步,难道还有什么令人不满的地方吗?”

“君侯所言有理,皇后这些年的贡献,天下人有目共睹。”潘岳点了点头,见贾谧的神色逐渐放松开来,终于说出一句话,“可是君侯不要忘了,这个天下,姓司马。”

“这个,我自然知道,用不着潘郎君提点。”贾谧面露不快,闷声回答,“天子对皇后,可是一直信赖有加。”

“天子对皇后信赖有加,可其他司马氏宗室却未必。”潘岳缓缓道,“昔日武帝分封诸王,天下兵权几乎都在司马家诸侯王手中,皇后所能调动的,基本上只是禁军而已吧?”

“禁军乃是天下精锐,何况有天子坐镇,哪个诸侯王敢轻举妄动?”贾谧反驳。

潘岳淡淡一笑,只是接下去娓娓分析:“宗室之中,以宗师高密王司马泰和梁王司马肜为尊。他们辈分既高,又担任朝中尚书令与大将军,用不着附庸贾氏。而其他年轻的宗室藩王中,淮南王司马允镇守寿春,成都王司马颖镇守邺城,河间王司马颙镇守长安,加上还有一个镇守关中的赵王司马伦,洛阳之外的天下兵权,全都不在贾氏控制之中。好在他们虽然实力强大,却因为前番汝南王司马亮和楚王司马玮之死,对皇后心存忌惮,不敢肆意妄为,可若是朝中发生某些变故,他们就极有可能生出事端,令皇后首尾不得相顾。”

“哼,谁敢生事,就让皇后夺了他的兵权,削了他的爵位!”贾谧随口反击。

“君侯忘了杨骏是怎么败亡的吗?”潘岳淡淡道,“别说是杨骏,就算当年宗室元老汝南王司马亮,就因为得罪了年轻一代的宗室,不也被楚王司马玮派人乱刀砍杀?皇后正是因为这些前车之鉴,才一直善待宗室,更不要说削爵夺权了。”

“朝中安定,能有什么变故?”贾谧知道潘岳所说句句在理,说到底,贾氏只能维持与司马氏的平衡,就算是贾南风也绝不敢轻易得罪外藩诸王。他强撑着说出这句话,却似乎碰触到某种隐秘的心事,眼神一变,气势陡然弱了下来,“我知道有些人确实对贾氏一族不满,不知潘郎君可有对付的良策?”

“宗室虽强,却终究是一盘散沙。只要朝中稳固,他们绝不敢轻举妄动。”潘岳旁敲侧击打压着贾谧的野心,见他神色有些怏怏,便宽慰笑道,“君侯如今被皇后委以重任,只要恪守臣道一心为公,宗室和世家大族自然没有诘责的理由。”

“皇后确实对我寄予厚望,可惜我太过年轻,历练不多,还得有人多多扶持提点才好。”贾谧毕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说到这里已经一扫方才的顾虑,满脸都是建功立业的渴望。他忽然站起身来,朝潘岳深深一揖:“久闻潘郎君大才,若是肯屈尊入我幕府,为我出谋划策,运筹帷幄,不仅是我的幸运,也是整个朝廷社稷的幸运。还望潘郎君不要推辞。”

潘岳知道仅凭自己三言两语,绝不可能打消贾谧的野心。这个少年的起点太高,心气太强,与太子针锋相对已不是一朝一夕,因此必须有人时常提点,才能避免贾氏与太子图穷匕见、天下大乱的那一天。因此潘岳没有推辞,也站起身对贾谧躬身一揖:“尺蠖知屈伸,体道识穷达。君侯但有所命,潘岳不敢不从。不过潘岳一人才识有限,只能充当君侯千金所买的马骨,从而招揽天下更多英才。”

“你说到天下英才,我忽然想起来两个人!”贾谧眼睛一亮,语气顿时兴奋起来,“潘郎君可听说过‘东吴二陆’?”

“君侯所说的,莫不是东吴陆逊之孙、陆抗之子的陆机、陆云两兄弟?”潘岳问。

“不错,正是他二人!”贾谧频频点头,“陆机、陆云两兄弟才名卓着,来到洛阳后极受司空张华器重。前两年陆机担任太子洗马,我也为东宫常侍,彼此有点头之交。我一直想要邀请他二人辅佐于我,他们却自恃才高,不肯应召。如今有潘郎君助我,一定要帮我将他二人也请进鲁国公府来!”

“我与陆机陆云素不相识,君侯想要我如何说服他们?”潘岳奇怪地问。

“陆机陆云来自江东,自恃文才天下无双,因此轻慢我中原才俊,这也是他们迟迟不肯归附我的原因。因此我想要潘郎君大展文采,好好震慑他们一下,让他们意识到我大晋人才济济,收敛收敛他们那狂傲的性子,好甘心为我所用。”贾谧有些赌气地道。

“在下明白了。”潘岳莞尔一笑,“张司空曾说:‘征伐东吴那一战,最大的收获是陆机陆云两位俊才。’那我就好好写一首诗,将这两位俊才收归君侯麾下。”

“肇自初创。二仪絪缊。粤有生民。伏羲始君。结绳阐化。八象成文。芒芒九有。区域以分。

神农更王。轩辕承纪。画野离疆。爰封众子。夏殷既袭。宗周继祀。绵绵瓜瓞。六国互峙。

强秦兼并。吞灭四隅。子婴面榇。汉祖膺图。灵献微弱。在湼则渝。三雄鼎足。孙启南吴。

……

自我离羣。二周于今。虽简其面。分着情深。子其超矣。实慰我心。发言为诗。俟望好音。

欲崇其高。必重其层。立德之柄。莫匪安恒。在南称柑。度北则橙。崇子锋颖。不颓不崩。”

河南尹府后宅一间装饰精美的卧室之中,鎏金博山炉袅袅吐出龙脑香的香气,略略遮蔽了室内经久不散的药味。贾谧坐在床边,放下手中所持诗稿,对躺卧在床上之人恭敬道:“父亲,这就是潘岳代我所写的招揽陆机的诗。父亲以为如何?”

卧床之人面色晦暗,嘴唇苍白,双颊深深凹陷下去,几乎让人辨认不出这就是当年逾墙偷香的风流才子韩寿。他听儿子贾谧念完了潘岳的诗,不置可否,只是努力说了一声“扶我起来。”

一旁伺候的僮仆连忙上前,将卧病多日的韩寿搀扶着半坐在床上,又在他身后塞上了柔软的软垫。韩寿好不容易坐稳了身子,朝儿子招了招手:“拿来我看。”

贾谧反应过来韩寿是想看潘岳的诗稿,连忙递了过去,不无关切地道:“要不我再念一遍?父亲身子不好,不要费了目力。”

“无妨。”韩寿接过诗稿,细细地又看了几遍,忽然将诗稿撂下,轻轻叹息了一声,“我这一生,终究是比不过潘安仁了。”

贾谧撇了撇嘴,心中不服,却也知道韩寿指的是文字造诣,不便出言反驳。顿了顿,韩寿又道:“这首诗的精妙之处,你看得出来么?”

“此诗先述说我大晋一统天下乃天道使然,然后描述陆机入晋之后的出仕经历,最后以我与他的同僚之情为引,表达我对他的殷殷期盼之心。”贾谧回答。

“你所说的,只是这首诗的表面意思。”韩寿枯瘦的指尖摸了摸那张诗稿,悠悠道,“这首诗舍弃了当下时兴的五言体,选用典雅雍容的四言诗,从述史到述德,再到述情,极为稳妥厚重。因为是代你所写,既要表达对陆机这个东吴旧臣的笼络之意,打消他作为亡国之臣的疑虑,又要不失我天朝上国威服四方的气概;既要表达亲近,又要体现主君的诫勉——这等遣词造句的苦心,用典与分寸的拿捏,一般文人绝难望其项背。”

“父亲说得极是,所以那陆机收到此诗之后,回诗说‘唯南有金,万邦作咏’,表示他自己像南方的金子一样忠贞不变,同意到我麾下为我效力了!”贾谧提到此事,按捺不住内心得意,眉飞色舞地道,“如今我手下已经聚集了二十四名英才,在石崇的金谷园内结社,称为‘金谷二十四友’。一旦我守孝期满重入朝堂,他们便是辅佐我参与朝政的股肱幕僚——日后看谁还敢嘲笑我年轻识浅,没有理政的能力?”

“你所说的‘金谷二十四友’,潘岳包括在里面吗?”韩寿忽然问。

“潘岳自然在里面。不仅在里面,他还被公推为二十四友之首呢!”贾谧没有觉察到父亲阴沉的脸色,自顾神采飞扬地道,“我得潘岳潘安仁为幕僚,就仿佛刘备得了诸葛亮一般!”

“切莫高兴得太早了。”韩寿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虽然不大,却如同冷水一样泼在贾谧的热情上。少年蓦地住了口,奇怪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难道潘岳名不副实?”

“我自幼与潘岳相交,他的才干,自然毋庸置疑。”韩寿靠在软枕上,病中无神的眼睛望着虚空,似乎回忆起当年和潘岳为友时的情景,“然而他和齐献王的交情太过深厚,我很怀疑他到你身边,会不会有着其他目的……”

“齐献王司马攸,他不是早死了很多年了吗?”贾谧不以为然地看着韩寿,心想父亲是不是病得有些糊涂了,“潘岳潦倒了那么多年,按照如今朝堂之中的形势,他不来投靠我,还能投靠谁?父亲说他别有用心,还能是什么用心?”

“有些事情……”韩寿说到这里,又顿住了。有些事情贾谧还不知道,但是不知道更好吧。

“谧儿,你要相信父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韩寿叹息了一声,语调忽然高亢起来,“就算潘岳怀有异心,我也有办法堵死他的退路,让他只能一心一意地辅佐你!”

“父亲打算怎么做?”贾谧奇怪地问。

“找个机会,让我单独见见他。”韩寿说着,似乎耗费完了所有的精神,眼皮渐渐沉了下去。恍惚之间,他心中掠过一个念头——他们这两个早已绝交的老朋友,是应该彼此做个交待了。

不久之后,尚在为祖母郭槐服丧期间的贾谧被重新启用,担任掌管国史的秘书监。这明显出自于皇后贾南风的授意,令朝中的宗室和世家生出了隐秘的波澜,却又很快消失无踪。而这一次贾谧重回朝堂,还带来了他苦心延揽的庞大智囊团——“金谷二十四友”。

“金谷二十四友”以石崇的金谷园为名,包括潘岳、石崇、陆机、陆云、刘琨、欧阳建等一众英才,他们的名气无疑为年轻的贾谧增加了声势。而在这囊括了天下才俊的二十四友之中,潘岳被公推为首座,随即被朝廷下诏启用为着作郎,归贾谧所在的秘书监管辖……

在贾谧、石崇等人看来,潘岳位居二十四友首座无可争议,但东吴才子陆机却自视甚高,对此颇有微词。而潘岳虽然帮助贾谧招揽了陆机兄弟,见面之后却对他们态度冷淡,混不像对待其他人那样温文和煦。

石崇一向与潘岳交好,无论潘岳做什么都大力赞同,因此看陆机也有些不顺眼起来:“陆机那个东吴佬,跑到我们洛阳来还不老实,居然想跟你争这首座的头衔,真是不自量力!下次,我想个办法帮你教训教训他!”

“自古文无第一,陆机之才连我也真心钦佩。若他不是东吴降臣,这‘二十四友’之首原本也应该是他的。”潘岳的回答,实实出乎石崇的意料。

“我知道你不看重这个,但还是好奇你对陆家兄弟为什么总是冷冰冰的?”石崇奇怪地追问,“莫非他们有什么得罪过你的地方,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与他们素昧平生,他们自然不曾得罪过我。不过——”潘岳轻轻吸了一口气,“你可还记得我岳父一家是怎么败落的?”

“你说阿容的父亲杨刺史?”石崇摸了摸头,竭力回忆泰始年间杨容姬的父亲杨肇获罪免官的往事,“我记得杨刺史那个时候是吃了东吴的败仗,还被人诬陷说接受了东吴的贿赂,后来多亏阿容聪明心细,保存了书信作为证据,才洗脱了杨刺史通敌的罪名……事情都过去了二十多年了,我怎么想不起来这事和陆机陆云有什么关系呢?”

“你忘了,当年使诈打败我岳父的,正是陆机陆云的父亲陆抗。”潘岳沉着脸回答。

“闹了半天,原来是这个茬!”石崇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陆抗是东吴名将,杨刺史败在他手下也不算冤,只是后来因此被废为庶人,还连累了阿容落难,这笔账确实要算!”

潘岳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眼中冰寒之意却更深。胜败本是兵家常事,但杨肇被人陷害通敌,虽然未能查明流言的本源,但始作俑者多半就是陆抗。想起杨肇被押入囚车槛送京城时,自己与杨容姬在路途上九死一生的苦楚,潘岳心中不由自主涌上诸多愤懑委屈——若是杨肇未曾败于陆抗手下,自己与杨容姬早几年便会成亲,又何至于杨容姬被征选入宫,生死不知,苦如地狱。

“不过那是上一辈的事情,跟陆机陆云没有什么关系……这件事,倒真不像安仁你素日为人……”石崇没有潘岳那么婉转迂回的心思,一心只想和和稀泥,“再说现在大家都同朝共事,关系弄僵了鲁国公面子上也不好看……”

“与阿容有关的事情,我都绝不会原谅,不过不会因私废公。”潘岳蓦地打断了石崇,“至于与陆家兄弟无法融洽相处,鲁国公要怪罪,我也只能领受,不会更改。”

“好好好,你要倔,就由着你,谁让你是鲁国公的头号智囊,他根本离不开你呢。”石崇面对潘岳的固执,只有败退的份儿,“不过我若是把这个理由说出去,旁人只怕都会笑你是个‘护妻狂魔’了。”

“夫妇原本就是天道伦常,我护她天经地义,哪里怕别人说什么?”潘岳瞪了一眼石崇。

“行,行,知道你爱妻如命,反正我才不敢欺负阿容。”石崇缩了缩脖子,心中掠过一个不能说出来的念头——万一有一天杨容姬不在了,那时候的潘岳,会变成什么样子?

过了几天,贾谧邀请潘岳、石崇等人在自己府中宴饮。待到潘岳走进大厅时,原本在座的陆机忽然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令其他人目瞪口呆。

潘岳却不觉尴尬,只是朝着陆机的背影轻笑了一声:“清风至,尘飞扬。”竟是将自己比做清风,将陆机比做了被清风掀走的尘土。

陆机才思敏捷,自然也不甘示弱,当即回了一句:“众鸟集,凤凰翔。”意思自己这只凤凰,才不屑于与凡鸟为伍。

两人一来一往,唇枪舌剑,却又都如孩子般赌气,看得身为主人的贾谧无可奈何,只能派人将陆机硬留了下来。

酒过三巡,贾谧忽然朝潘岳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离席走到了僻静之处。

“潘郎大概有所不知,此刻我父亲正在后宅之中。”贾谧见四下无人,忽然开口道。

潘岳微微一惊,不明白为何突然提到了韩寿。他轻咳一声,敷衍着问:“令尊可安好?”

“不好。”贾谧摇了摇头,“父亲病了多日,药石罔效,只怕时日无多……”说着,眼圈儿都有些红了。

潘岳轻叹一声,宽慰了两句,心中却纳罕韩寿既然病重,为何舟车劳顿跑到贾谧府上来,而贾谧为何还要邀请这么多人上门饮宴?

“父亲他,想见见潘郎。”贾谧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单独见。”

“好。”潘岳点了点头。虽然早已与韩寿绝交,但韩寿既然病入膏肓,念及旧情,他还是愿意去见他最后一面。

贾谧叫来一个僮仆,让他领着潘岳到内宅去。因为贾谧早已过继给贾家,韩寿与他一直分居两府,这次韩寿为了见潘岳一面,不顾病体挪动到贾府来,这其中的刻意不禁让潘岳生出深深的疑惑——那早已绝交的旧友,究竟要和自己说什么?

僮仆将潘岳带到后宅内的正房前,躬身退了出去。潘岳见四下并没有任何伺候的下人,便自己掀开帘子走进了屋内。

虽然听贾谧提到韩寿已经时日无多,潘岳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一眼看到那个斜倚在床头,枯瘦得仿佛随时就要折断的人形时,潘岳还是心中一紧,喉咙也哽咽了起来:“德真,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听潘岳依旧下意识地唤出了自己的表字,就仿佛他们之间还存着昔日的友情一般,韩寿干瘪晦暗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齐献王、夏侯兄都走了,如今也该轮到我了。”

听他提到那两个名字,潘岳只觉得一股酸涩从喉咙直冲到了眼眶。当年他与司马攸、夏侯湛、韩寿四人年岁相仿,情深义重,满心只愿四人的金兰之谊能天长地久,却不料司马攸与夏侯湛死于非命,如今连早已碎玉绝交的韩寿也要去了,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怎不让人黯然神伤,孤寂得从心底生出一股冷意。

“你好好养病,也未见得就到了那一步。”良久,潘岳吃力地从哽咽的喉咙中吐出这句宽慰之语。

“生死有命,何况这辈子我想要的都得到了,也没有什么遗憾。”韩寿勾起嘴角,带出几分他年少时的风流不羁。

见潘岳只是默然,韩寿忽然转换了话题:“安仁,你如今还在怀念齐献王吗?”

潘岳蓦地抬起眼睛,正望见韩寿探究的眼神,不由心中一动,表面却不露声色地回答:“齐献王对我有恩,我自然不会忘记。”

“他确实对你有恩,你怀念他是应该的。”韩寿轻笑了一下,眼神似乎望进了过去的一幕幕中,“你记不记得,当初司马伦纠缠你,邀你赴约,齐献王为了保护你,竟然让我冒充你去司马伦府上赴会。我不肯去,找了胡芳假扮你,惹得司马伦找文皇帝告状——就是因为这件事,齐献王对我大不如前,我这才另投门墙,去了贾司空的府上。”

“我自然记得,这件事确实对不住你。”潘岳点了点头,当初司马攸让韩寿去当自己的替罪羊,难怪韩寿心存怨愤。可是怨愤归怨愤,韩寿还是不该向贾充泄露关于司马攸的恶毒预言,否则潘岳不会狠心与韩寿绝交了十多年。

“你知道吗?其实就算司马伦没有认出胡芳女扮男装,齐献王事后也不曾怪罪于我,我都不会再安心辅佐齐献王的。我们之间,注定分道扬镳。”韩寿见潘岳沉寂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惊疑的神色,口气逐渐兴奋起来,“安仁你一向自诩聪明,可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潘岳奇怪地问。司马攸一向对自己与众不同,夏侯湛与韩寿早已习惯,韩寿为何突然对司马攸失去了忠心?

“你记得我韩家祖上有一位特殊的着名人物吗?”韩寿反问。

这个问题难不倒潘岳。韩寿家族虽然近世中落,在汉代却是裂土封国的韩王信的后裔。韩家人一贯以美貌闻名,最着名的人物自然就是曾经做过汉武帝男宠、后来又被皇太后赐死的美男子韩嫣。

听潘岳说出了“韩嫣”的名字,韩寿点了点头,冷笑道:“这位先祖的事迹,你自然是知道的。正因为背负了这‘佞幸’的罪名,我韩氏家训特别忌讳龙阳之事。齐献王明知道司马伦对你的心思,却让我冒充你去顶缸,这样不动声色的阴狠,对齐献王来说真是信手拈来。遭遇这种莫大的侮辱,叫我怎么可能还留在他府中,对他尽忠?”

“所以你向贾司空告密的时候,心里是存着报复之心的?”潘岳虽然也知道司马攸当时的做法不妥,但多年来对司马攸习惯性的维护让他的歉疚立刻被愤怒淹没,“这些年来洛阳城中的乱象你也看见了吧?如果不是你将关于齐献王的荒谬预言泄露出去,齐献王就会名正言顺的辅佐朝政,那什么杨骏之乱、楚王之乱统统都可以避免,洛阳城里将会少死多少人,少流多少血?”

“哈哈,你真的相信齐献王上位之后,天下会大不相同?”韩寿看着潘岳激愤的表情,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他病体虚弱,就算大笑也如同喘咳一般,一边喘一边道,“齐献王深得祖父宣皇帝真传,最擅作伪,表面上敦厚恭敬,却深谙以退为进之道。你别看他在朝野声誉卓着,却只会做些博取虚名、收买人心的花招,减减赋税,抚恤孤弱,都不过是演戏罢了。若真论治理朝政,安定天下,你可瞧见他有什么实际的本事?他死得早,其实还是他的福气,若是真等武帝死后他辅佐朝政,那可就是自曝其短,让天下人失望了!”

“齐献王生前一直被武皇帝压制,就连提一点政见都会被斥责有不臣之心,你让他如何使出实际的本事?更何况他的主张,只能徐徐图之,积弊日久,怎么能够妄想一蹴而就?”潘岳听不得韩寿如此批评司马攸,后退了两步,“如果你这次请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那请恕我告辞了!”

“慢着,我还没有说完!”韩寿蓦地大喝了一声,虽然音量不高,却带着一股濒死之人难得的气势,“你不听我说完,休想走出这间屋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潘岳知道这是贾谧的府上,韩寿作为贾谧的亲生父亲,自然说一不二。他不愿引起太明显的冲突,只好停住脚步,望向韩寿,指望他赶紧把要说的话说完。

“我想告诉你,就算齐献王在世,他辅政下的朝廷也未必有现在的好。”韩寿喘了一阵,继续道,“你看看这些年各级郡县报上来的户口和钱粮,哪个地方不是河清海晏,蒸蒸日上?府库里的粮食堆到顶棚,有些甚至发了霉,百姓生活安稳,路不拾遗——请问这些是谁做到的,那群只知道清谈、炫富和吃五石散的宗室与世家子弟吗?”

“天下人皆知,朝廷的中流砥柱,乃是司空张华,尚书仆射裴頠等一众贤臣。”潘岳回答。

“只有张华他们么?你为什么不肯承认,这些年的元康之治,皇后和她背后的贾家居功至伟?若是没有皇后力排众议,张华寒门庶族的出身,能够在世家云集的朝堂中独占鳌头?”韩寿冷笑,“就算齐献王复生,他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吧?”

“齐献王已逝世多年,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潘岳不想再与韩寿纠缠下去,口气上退了一步,“正因为当今皇后辅政,贾氏于社稷江山举足轻重,所以我也投身于令郎幕府之中,以期为朝廷效力——那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争辩的呢?”

“你这个人太聪明,所以我也分不清你是在为我儿子效力,为朝廷效力,还是在为别的什么效力。”见潘岳正要分辩,韩寿摆摆手,自顾喘咳着笑道,“所以我只有个笨法子,让你当着天下人的面显示对我儿子的忠心。哪怕你有别的心思,也架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不能再回头。”

“你要我做什么?”潘岳后心有些发冷。不愧是从小就厮混在一起的伙伴,韩寿对他的了解,确实大大超过了旁人。偏偏他必须咬死在原地,绝不能露出一点端倪。

“我要你从现在开始,每次看到我儿贾谧的车仗出行,都必须当众跪拜。”韩寿的声音虚弱,却一字一顿极为清晰。

见潘岳的脸色刷地褪去了血色,韩寿得意地笑了起来:“如果你真心投靠贾氏,此举只会赢得我儿对你的信赖。将来我儿若是掌控了实权,威震海内造福天下,无论你什么屈节谄媚之举都会变为君臣佳话。可如果你藏着别的什么心思,这当众跪地迎送之举也会消弭你的二心——毕竟天下人都会知道你卑躬屈膝,谄事贾氏,贾氏一旦失势,你这一辈子的污点就不可能洗白了。”

“所以安仁,别怪我狠心——我就是要堵死你所有的后路,将你的名声与贾氏的前途绑在一起。”

“毕竟对你这种人来说,名声可比生死还要重要多了。”

“如果你不答应,我儿就绝不会用你。”韩寿笑了笑,露出唇边一颗尖尖的虎牙,在晦暗的房间内闪着白光,“那么你就准备好老死荒郊,这一辈子到此为止吧。”

“安仁,方才你到哪里去了?”等潘岳走回前厅席上,石崇连忙凑过来,关切地问。

“没什么,随便走了走。”潘岳神色疲惫,坐在席前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记得你以前不怎么喝酒的……”石崇看得目瞪口呆,隐隐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他顺着潘岳的眼光望出去,穿过正在歌舞的乐伎,正对上了一个倨傲冷淡的身影——那是被贾谧强力挽留下来的陆机。

“是不是那个陆机又得罪你了?”石崇忿忿地问。

“不,我只是看着他清高傲世的样子,想起了以前的自己。”潘岳持起酒壶,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酒,再度一饮而尽,“我只希望他能保持初心,不要变成我现在的样子。”

“什么意思,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石崇不解,再追问下去,潘岳却不再多说什么。见他还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石崇忍不住伸手将潘岳的酒杯夺了下来:“别喝了!要是喝醉了,平白让陆机那家伙笑话!”

“笑吧笑吧,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潘岳含糊地说着,头渐渐沉下去,伏在了桌案上。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石崇担心潘岳醉酒,正打算去扶他,潘岳却蓦地坐直了身子。“鲁国公要出门了是吗?”他推开石崇,自己站起身来,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睛亮得异样,丝毫没有醉酒之人的迷蒙,看得石崇心中一颤。

“是。鲁国公要送他父亲韩寿回河南尹府,我们大家都要去送行。”石崇回答。

“我们现在既然都是鲁国公的幕僚,去送行是应尽之礼。”见席上诸人纷纷起身向外走去,潘岳也向前迈出了一步。见他脚步微微有些踉跄,石崇又想伸手扶他,却再度被潘岳推开。下一刻,潘岳已经稳稳地走到鲁国公府大门外去了。

此刻鲁国公府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不仅有“金谷二十四友”中的陆机、刘琨、牵秀等人,远处还围拢了不少看热闹的闲散过客。毕竟贾谧位高权重,生活又极为奢靡,服饰车马等俱都是一等一的豪华,因此贾府出行,向来都能吸引大量的路人围观。

潘岳走到门口,在人群后静静停下了脚步。石崇赶上来,站在他身边,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然而还没等石崇再度追问,人群已突然静默下来,引得石崇不由自主地向着府内望去。

只见四个精壮的贾府家仆抬着一乘肩舆从内宅走了出来,肩舆上斜斜靠着一个人影,用锦被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晦暗枯瘦的脸。而年轻俊美的鲁国公贾谧,则孝顺地守候在肩舆旁,一边走一边切切叮嘱抬舆的家仆们脚步稳健,不要颠簸到了肩舆上的人。

不用说大家也知道,那个斜倚在肩舆上的病弱之人,就是贾谧的父亲、河南尹韩寿了。

“家父病重,不能与各位见礼,还请见谅。”见众人纷纷行礼,贾谧以儿子的身份代韩寿致谢。他护送着那乘肩舆走出鲁国公府,另有力壮的仆人将韩寿连人带被子一起稳稳地送进马车里去,而贾谧也登上了马车,向府前众人拱手作别:“我亲自护送父亲回府,多谢诸位相送。”说着,钻进车厢内放下了车帘。

贾谧拱手作别,其他人则按礼躬身一揖,唯有潘岳还直直地站在原地,仿佛一时间忘记了礼数。石崇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袖子,想要提醒,潘岳却没有察觉,眼前只是不断闪过韩寿临上车前,对着自己状若无意瞥来的那一眼。平常人根本不会注意到那濒死之人虚弱的目光,而潘岳却深深感觉到了那目光中的挑衅,就仿佛一柄匕首直扎入心底,逼着他在拔与不拔的两难中痛苦抉择。

就在潘岳微一犹豫的当口,韩寿和贾谧所乘的华丽马车已经隆隆向远处驶去。近日天干无雨,地上早积了厚厚一层尘土,马蹄和车轮驶过,当即扬起一阵尘霾,让站得近些的人们躲避不迭。

然而透过这微黄的尘霾,潘岳却清楚地看见车后帘被轻轻掀开了一条缝隙,仿佛地狱张开了一条裂口,露出了深藏在里面猩红的眼光。眼看马车已经行驶出了几步,很快就要消失在街巷之中,潘岳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犹豫,心一横走出人群,双膝一屈,重重地跪在了尘土飞扬的大街之上。

“安仁,你这是干什么?”石崇冲到潘岳身边,惊讶地叫道。就算韩寿官职大过众人,就算贾谧是他们这群人的府主,这跪拜相送的礼节,也实在太重了。

然而潘岳没有理会石崇,反倒俯身下去,将额头触在了自己撑地的手背之上,久久不曾抬头。弥漫的尘土呛进他的口鼻,街道上的污秽弄脏了他的衣袍,但他却毫不理会,依旧朝着渐渐驶远的马车行了一个标准的跪拜礼。

众人原本被潘岳的举动惊得呆了,好半天才有一声轻笑响了起来,带着东吴特有的软糯却又刻薄的口音:“我道是什么掷果盈车的锦绣才子,原来膝盖骨竟是这么软……”

“哥哥,你别说了。”另一个东吴口音的人低声劝阻。

“他拜得,我就说不得?说什么‘潘江陆海’,我陆机真是羞与这等人为伍……”

陆机陆云兄弟的话传入潘岳的耳朵,让他禁不住羞愤得血液上涌,一时竟不敢抬起头来。虽然只是短短一瞬,时间却仿佛丝线一样被拉得无比漫长,让潘岳无地自容之余,还能够称赞一声韩寿的心机与刁钻——双膝上的尘土还可以洗净,但他这当众拜贾谧路尘的谄媚之名,却是一生一世、永生永世都清洗不去了!

忽然,只听“噗通”一声,有一个人重重地在潘岳身边跪了下来。潘岳惊讶地转头望去,正看见石崇跪在自己身边,也深深地朝着前方马车的扬尘拜伏下去。

“季伦,你这是干什么?”这一次,轮到潘岳惊问了。

“你在干什么,我就在干什么!”石崇拜完,直起身子理直气壮地道,“虽然我不知道安仁你用意为何,但我相信你的为人,这么做必定有你的道理。所以——”他的眼睛瞟了一眼围观众人,又狠狠瞪了一眼不远处的陆机,提高了声音,“如今我陪着你一起望尘跪拜,别人要嘲笑你,就连我一起嘲笑好了!”

“季伦,谢谢你……”潘岳动了动嘴唇,还是决定不将实情告诉石崇。当年他已经连累了夏侯湛的性命,如今绝不能再连累石崇了。让石崇快快乐乐做一个富家翁,是他作为朋友最好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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