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平原王司马干也将潘岳拉到了前殿,却不肯入席,只躲在帷幕之后偷窥殿内的情形,似乎觉得这样颇为有趣。
潘岳看他一会儿把左眼凑到帷幕的缝隙间,一会儿又换成右眼,满脸津津有味的神情,不由感叹这位疯王爷行事与常人不同,瞅了个空子就想告辞离开。
“美人,不许走!”司马干的脑后似乎长了眼睛,潘岳刚一动,他铁钳一般的手就牢牢攥住了潘岳的胳膊。潘岳用力扯了一下却未能挣脱,不由沉下脸道:“请王爷放尊重些!”
“叫你美人是不尊重,叫你才子就是尊重了吗?”司马干转回头来,一双司马家特有的狭长眼睛精光四射,让人分不清他此刻是疯癫还是清醒,“美人固然是天生了一副好皮囊,才子不也是靠天生一副读书脑瓜么?美人固然多薄命,才子死于非命的难道又少了?谁比谁又高贵些?”
潘岳一愣。司马干说的虽然是歪理,但仅凭这几句话,谁又敢说这位闭门不出不问政事的平原王真的疯了?
“来来来,我教你日后在朝堂的存身之道。”司马干将潘岳拉到帷幕间那道缝隙前,“你先看看,外面这些来宾有什么讲究?”
潘岳心中一动,果然听从司马干的指引,悄悄从帷幕后望向了前殿。由于司马攸贵为天子胞弟,而齐王妃贾荃又是权臣贾充之女,这次二公子司马冏的百日宴可谓宾客如云,宗室贵戚、满朝公卿几乎来了个遍。这烈火烹油一般的富贵,昭示着司马攸在朝堂中的地位是何等显赫。
此刻马上就要到了开宴的时辰,各位贵宾有的已经落座,有的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谈笑。殿内人头济济,气氛和谐,然而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鸿沟将各位王公大臣划成了两派,他们各踞了宴席的一侧,对自己人言笑晏晏,对其他人虚与委蛇,虽然表面上其乐融融,落在明眼人心目中,却仿佛两军对阵一般泾渭分明。待到看出了这个秘密,潘岳不禁心中一紧——晋朝不过刚刚开国,但从曹魏时流传下来的党争,竟愈演愈烈了吗?
“年轻人没进过朝堂,那些人你都不认识吧?”司马干得意地笑了笑,隔着帷幕指点着前殿中穿紫着朱的各路公卿:“站在西首的这一群,号称名士派,为首的有庾纯、裴楷、王济等人,他们出身世家,自命名士,崇尚清谈,将齐王引为同道中人;而站在东首的那一群,以司空贾充为首,得力的还有冯紞、荀勖、杨珧等人,号称礼法派,最得当今天子器重,所以仕途通达,一路高升。美人,若是你以后也出仕为官,你会选择站在哪个位置?”
潘岳沉默了一下,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他自忖与司马攸是莫逆之交,自然而然会选择名士派。何况礼法派的冯紞荀勖等人当年支持大公子司马炎夺嫡,自己为嵇康挨的那场家法多半也是拜他们所赐,他怎么可能转而投到他们的阵营里去?
他没有作答,司马干也显然并不期待他的回答。须发花白的老王爷只是扯着帷幔,旁若无人地笑道:“照我看来,两派都是混帐!名士派是伪君子,满口空话,把做官当隐逸,把国家大事当儿戏;礼法派是真小人,一肚子坏水,只知道迎合皇帝的心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大晋的江山,迟早会坏在这些家伙手里!”
“所以,你这样的美人才子,何苦与他们搅和在一起?”司马干摇头叹息了一声,猛地一把将面前的帐幔扯开,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司马干乃是司马懿与正妻张春华所生,景皇帝司马师和文皇帝司马昭的嫡亲三弟,身份地位无与伦比,虽然负有疯癫之名,上到皇帝下到百官都不敢得罪。此番他大剌剌扯开帐幔现身,殿中参与宴会的宗室公卿先是一愣,继而争先恐后地来向这位平原王行礼问安,就连主人司马攸也赶紧亲手将二公子司马冏抱到了司马干面前,以便这位司马家的老人能够看个仔细。
按照常理,司马干作为二公子的叔祖,应该给孩子送上一件礼物,再说上几句吉利讨喜的话。虽然司马干行事常常不合常理,但这个规矩似乎也明白,当下从袖子里取出一件物事,亲手挂在了二公子的脖子上。
围观众人瞪大了眼睛,想要看堂堂平原王给侄孙送上什么礼物,一看之下却面面相觑——司马干给二公子挂上的,不过是一枚用绳子串好的铜钱。
一枚市面上价值最低,只能买上半包炒黄豆的铜钱!
传说这位平原王家中钱财布帛堆积如山,甚至因为露天堆放而层层腐烂,加上一万一千三百户的封国租税,简直是富可敌国。可他给自己的侄孙送出的礼物,却只是如此寒碜的一个铜钱!这其中,到底预示了什么?
“外圆内方,正是君子之风。”就在一片尴尬之际,还是司马攸率先笑了起来,“桃符代山奴谢过三叔!”
“什么君子,我不过是指望他一辈子都有花钱的福气罢了。”司马干毫不客气地堵回了司马攸的话,又低头瞅了瞅小婴儿酷似司马攸的脸,忽而对司马攸道,“旁人都说愿这孩子长大后当个聪明人,我却偏偏希望他以后既傻且愚,这样才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否则盛极而衰,只怕连多花一个铜钱的福气都没有呢!”说完,也不看众人一眼,拂袖而去。
被司马干这么一闹,众宾客都是哗然,继而摇头叹息平原王果然是疯了,纷纷劝慰司马攸不要将他的疯话往心里去。而潘岳站在帷幕后细细品味着司马干所说的一切,忽然觉得那位疯子王爷的话中,藏着对司马攸某种不可言明的暗示。司马攸似乎也听懂了司马干的弦外之音,那枚寒酸的铜钱始终挂在二公子的脖子上,一直没有取下来。
“马上就要开宴了。”忽然一个声音在潘岳耳边响起,他转头一看,正是盛装打扮的贾荃领着一众侍女从自己身边路过。
“都办妥当了。”潘岳低头行礼,轻声答了一声。
“你的事,也已经办妥当了。”贾荃面上浮起一个笑容,头也不回地向用纱帘隔开的女宾座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