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摊手摊脚地躺在人体工学椅上。
铁甲引导他入内的这段幻境,实在是太过耗神。到现在,他的手臂,大腿,背部,到处的肌肉,还在突突跳动;
呼吸急促,心跳如沸,面前划过一道人影,立刻应激地绷紧了身躯,随时准备滚到地上躲避,或者跳起来挥出一刀。
战斗,杀戮,对人的精神和情绪,影响真是太大。哪怕他只进去了三次,合计战斗时间不超过12小时,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缓过来……
“沈师兄!一起出去吃饭吗?”
麦克风里传来了研究所学生们的高声喊叫。沈乐下意识地弹起身子,停一停,身体才缓缓放松,摆了摆手:
“不了,你们去吃吧。我先躺会儿,回头叫外卖。”
“那——师兄我们帮你带饭?”
“行吧……不要荤菜……”
师弟们嘟囔着离去了。沈乐再次仰倒在椅子上,慢慢闭眼:
“啊……好累啊……要不然今天还是提早下班,找个地方睡一觉吧……打打杀杀什么的真不适合我……”
以后如果有那种虚拟现实类游戏,让玩家身临其境的,他一定要投反对票,至少也得要求限制感官真实度,比如说,不能超过30%这样的。
玩游戏入迷了,哪怕走在路边看到一个草丛,手指都会下意识地往下按,期待按个回车键能找到什么东西;
这如果是虚拟现实游戏,动手砍人习惯了,现实中看到人也挥刀怎么办?
他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只恨自己刚才嘴太快,让师弟们帮他带饭。这一来一回,至少半个小时,也就是说他要半个小时以后才能回去睡觉……
好累……
正在怨念,身边叮叮咚咚,忽然响起了清冽如泉水的乐声。沈乐勉强往旁边扭头,眼睛睁开一条缝,就看见一身鹅黄襦裙端坐身边,低头抚琴;
彩袖飘摇,明明没有十指纤纤,那张瑶琴的琴弦却无风自动。乐声拂过耳际,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呼……”
舒服了……
之前紧紧压在眉头上,压在肩膀上,压得整个人都死死绷紧,随时随地要跳起来反击的那种压力,随着乐声,一点点被抚平,一点点被冲走……
琴弦轻鸣,潺潺如水。很快,笛箫悠扬,加入合奏,把乐声衬托得更加宁静辽远。
沈乐的双肩越发放松了几分,再过一会儿,琵琶声跳跃而来,给演奏加上了几分欢快的烟火气……
“什么情况?”
“那边开演奏会?”
“民乐合奏?”
高水准的演奏惊动了来来往往的教授们。一群老头子在屏幕前面绕来绕去,舍不得不听,又实在是不敢看:
看一眼头晕目眩,看两眼气血上涌,看三眼很想报复社会。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这旮旯,连个心细乖巧的女学生都不容易招到,好不容易招到了,给她指导一下论文,都要把办公室房门大畅四开;
沈乐这边,有五六个七八个女鬼……不管是女鬼还是衣服鬼吧,反正是女的,给他弹琴,吹笛,跳舞,捏肩膀揉腿……
他还一点也没有要避着人的意思!
也是,对方又不是人,只是几身衣服,有什么好避人的?
压力不会消失,只会转移。沈乐听着音乐,享受着罗裙们的心理按摩,感觉自己渐渐从血腥沙场回到人间;
而另一边的教授们,只好把显示屏关掉,只留下麦克风,不断流淌出优美的音乐……
音乐响了足足一个小时,等沈乐吃完饭,再次开始奏鸣。下午晚些时候,沈乐已经有心情在椅子上坐直,一片片甲叶检查;
第二天一早,他虽然还需要时不时停下来听一会儿音乐,一上午也写了两千字的论文——虽然能不能发表实在天晓得;
到了第三天,沈乐终于整理好心情。走在路上看到过往行人,特别是看到非汉族面孔的行人,不至于应激到拳头攥成握刀形态;
下馆子点一碗羊肉面,熟食窗口点一份白斩鸡,吃到荤腥,看到鸡骨头里的血丝,也不至于恶心,反胃,想吐……
他终于收拾心情,摩拳擦掌,开始下一轮修复工作。这身铠甲,还没有修复完呢,这身铠甲的故事,也还没有看完呢!
大漠上,黑风暴里,那往来不息的厮杀声,也仍然没有止息……
身甲修好了,头盔修好了,腰带,呃,也勉强算是修好了。
沈乐为难地盯着面前压得瘪瘪的两坨,脸皱成一团。怎么说呢,就,实在下不去手……
这两团是靴子吧?
应该是靴子吧?
材质是皮的,哪怕是用排除法,也只能是靴子了,理论上,他只需要把这玩意儿清理干净、回潮、贴好开裂的碎皮、再恢复原形就可以了。
但是,沈乐哪怕不上手去碰它,隔着保管箱和它对望,都感觉一股丰富的,浓烈的,让人印象深刻的味道,直接冲到鼻子里……
这是靴子啊!
是两只战士的靴子啊!
是两只穿了不知道多少年,在沙漠里跋涉,奔跑,战斗,干了湿,湿了干,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轮的靴子啊!
这酸爽!
隔着保管箱他已经觉得不太行,这要是拿出来亲自上手,防毒面具真能挡得住这味道吗?
“怎么啦?”
他在保管箱前发了足足一上午的呆,几位老教授来来往往,就看着他发了一上午的呆。
中午打饭的时候,难免关心两句:
“遇到什么困难了吗?要不要帮忙?我们不擅长的话,还是能给你找到指导老师的……”
“暂时不用了!”沈乐努力摇头。修复文物,那是个巨大的深坑,虽然不像生化环材那样一望而知,却也是多少人力物力投下去都不够用。
别的不谈,就说长安要造个机场,地基理一理,挖出来3500座古墓——
这些古墓要一个个发掘吗?
要梳理吗?
要考证年代吗?
有价值的东西,要一样一样修复吗?
有些墓葬,有些文物,在上海这种地方,可能值得拨一批专家去考古修复,甚至专门为它建个博物馆了。
但是,在长安?
大家匆匆忙忙理一遍,不是非常有价值的墓葬,那就,赶紧回填了吧,不要影响到后续的生产……
这等情形,考古和文物修复也是个非常吃经费的专业,多少钱扔下去,都可以直接吞掉,半点水花都不见。
沈乐但凡愿意砸钱,皮具修复方面的专家,可以直接飞过来,手把手地指导他修复——
甚至他的母校,都可以直接给他一个博士学位,开题,论文,答辩,统统学校包办都没有难度……
然而沈乐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现在的难点,不在修复本身上面,而是在心理因素方面:
“老师,您是怎么克服一些心理障碍的?有些明明知道是很脏很臭的东西,怎么下得了手去修的?”
“啊,你卡在这里了。”白教授轻轻笑了起来。他放下筷子,摊了摊手:
“很正常的,你只要记住,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就可以了。在土里埋了几百上千年的东西,之前再脏再臭——”
“老白!”
身边啪的一声,一个副教授重重拍下筷子:
“吃饭呢!!!”
沈乐和白教授对望一样,同时闭嘴,埋头扒饭。吃完午饭,白教授带着沈乐在研究所里散步,这才慢慢道:
“埋了几百年的东西,该分解的都分解完了,什么味道都闻不见。无非是心理作用,不理他就完了!”
啊这,还是靠经得多,见得多,强力扛过去吗?
并没有什么技巧之类的?
沈乐有点怨念。白教授悠悠道:
“反正我们做的都是文物修复,就像修复温僖贵妃衣服那次,明明知道上面浸透了尸水,那又怎样?
又不是当法医的那帮人,对付的都是新鲜东西,那味道扑面而来。我们做这个,基本上没有味道的——”
沈乐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事到临头,也只能努力安慰自己:
反正只是鞋,只是鞋,只是鞋。隔壁做田野考古的,做古代聚落发掘的,挖到一坨屎都像宝一样:
不但要恭恭敬敬地供起来,还要在里面扒拉扒拉,努力尝试扒拉出一点种子、一点残骨来,研究当时的人都吃什么……
“多谢指导!我干活去了!”
虽然做好了心理建设,真到了干活的时候,沈乐还是下不去手。
没奈何,屏住呼吸把两只靴子扔进手套箱,隔着箱子,先开始初步清理:
“清洁术!”
“清洁术!”
“清洁术!!!”
啊,不好了,感觉更臭了怎么办。
之前只想着扔清洁术可以把靴子的气味去掉,但是没想到,扔清洁术的前提,是要用精神力进行指引——
但是,精神力比起普通人的五感,要更敏锐,更细腻,深入这两只靴子的每一个角落。
更重要的是,五感是独立分开的,你闭上眼睛就看不见,堵起耳朵就能隔绝大半声音,屏住呼吸就闻不到。
但是,精神力是不能分开的,当精神力感知到皮靴的每一个褶皱,每一条裂痕,毫无疑问,它也感知到了上面凝结的味道:
一层层,一片片,干了再湿,湿了再干,在靴子里面浸透、发酵。
清洁术如果不想把它们移走也罢了,如果想把它们移走,那就得先感知到它们,才能处理它们……
“清洁术!”
“清洁术!”
沈乐索性破罐子破摔。他打开手套箱,把这两只,或者说,一只半皮靴,捧到面前,以便全神贯注地干活。
皮靴的清理,比腰带、铁甲什么的,要麻烦了许多。
这玩意儿瘪瘪地压在一起,外部,内部,到处都是褶皱和裂缝,需要一点一点,把所有的污物给清理出来。
更麻烦的是,它不像腰带是一根平的,它的鞋面和鞋底,乃至鞋面和鞋帮,都硬邦邦地贴到了一起。你想把它清理干净吧,得把它掰开;
你想把它掰开吧,稍微一用力,它就发出不祥的“喀啦喀啦”声音,对沈乐发出威胁:
我要断了!
我要断了啊!
“啊……真的好麻烦……”
沈乐被这俩破玩意儿折腾得头晕脑胀。身边香风拂拂,一身罗裙飘到背后,伸出长袖来给他捏肩膀,揉太阳穴。
沈乐叹了口气,轻轻推开它:
“抱歉……你稍微离我远点儿……你身上的香味真的很好闻,但是,掺杂在这臭气里面,就过于地狱了……”
就像在厕所里面点香一样,香越浓,越让人受不了啊!
罗裙默然退开,闪到工作室角落里,开始抚琴吹笛,给沈乐冲到气氛组,帮他加油鼓劲。沈乐远远望着这一片衣香鬓影,好半天,长叹一声:
“还好当初修复你们的时候,你们穿的都是绣鞋,而且一点也不脏……如果全是这种臭臭的皮靴,我……”
我也得修,但是,大概没有这么温柔宁和的心情,修复出来的罗裙,没有这么好脾气了?
罗裙的安慰,其实也是杯水车薪。沈乐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干一会儿,去看一会儿论文;
再干一会儿,再去看一会儿论文。
那些论文当中,虽然没有特别详细的描述,没有深入到每一个细节步骤,但是,好歹也能给他一点安慰:
受这份罪的不是我一个!
前辈大师们,也修过这样的靴子,甚至,修过比我手里这一对,难度更高的靴子!
前辈能蹚出来这条路,我身为一个修行者,我有法术辅助,我难道还走不过去吗?!
沈乐花了足足一天,才把这一只半皮靴的外表,全部清理完毕。叹口气,把它再次塞进箱子,加水,加热,轻车熟路地开始回潮:
“我怕了你行了吧!”
“咱们稍微软一点儿,稍微有点弹性,能够承受我把你撑开,我再继续给你清理吧!”
回潮箱的工作非常给力。沈乐耐心等了一天,就感觉这皮靴软了许多,可以把压瘪的靴筒撑开一条缝。
虽然肉眼还是看不见,但是,精神力已经能够触及内部,继续清理,并且把污物挪移出来:
“清洁术!”
“清洁术!”
“清……”
一个一个法术扔出去,这双埋没在时光里的皮靴,一点一点露出了原貌。而沈乐,每扔出一个法术,也都比上一个更加沉默:
“这也太惨了啊……”
去掉那些砂砾,去掉那些盐粒,再去掉那些沾染的污物、腐殖质,皮靴上面肉眼可见,满是风霜的痕迹。
左脚前方,大拇指部位,小拇指外侧,各有一个洞,从向外凸出的形状来看,应该是长年累月穿着,脚趾前顶、踢踹所致;
而脚后跟部分就更加糟糕。上面一层又一层,连续打了几层补丁,几乎每一层补丁都有破洞——
很显然是破了又补,补了又破,主人再怎么珍惜地穿着,都止不住它不断的破损……
靴筒就更加不提了。上面一层一层,一轮又一轮,可以看到明显的绳索捆扎痕迹。
鞋帮内部,揉得散碎的衬里上,一层一层,新新旧旧的血渍不断交迭……
看着这些痕迹,沈乐就仿佛看到了一位唐军将士,穿着这双皮靴在风沙中行进。上马下马,长途步行,踉踉跄跄;
鞋子破了又补,补了又破,已经快要不能穿了,还在继续坚持。想要换一双,根本得不到补给……
这双鞋子的样子,比吐鲁番墓葬里出土的皮靴,比甘肃墓葬里出土的南北朝锦靿绣靴,都要惨烈得多。
毕竟,那些墓葬里的鞋子,随葬的时候,大概都是新的,上面并没有多少走路、磨损的痕迹,只有长期埋藏的痕迹;
而这双鞋子上面,主人长期穿着行走的痕迹,却是历历分明……
“唉……你别急,稍微等一等。我加快进度,尽快修好你……”
沈乐轻声喃喃,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对这双皮靴、对这整套铠甲承诺。嘭嘭几声,麦克风被连续敲了几下,白教授急不可耐地发言:
“沈乐!沈乐你这双鞋子,能不能留在博物馆里!——这种穿过的鞋子太少了!国内馆藏基本上没有!非常有文物和历史价值!”
沈乐:“……”
我倒也同意你们的观点,我倒也并不是不愿意把这双靴子留给国家,展示给广大观众。
问题在于,我同意,不代表特事局同意,不代表这身铠甲同意,也不代表这双靴子同意……吧……
砰!
一声闷响。沈乐飞快扭头,就看见他摆在桌面上的摄像头,带麦克风的那一个,被靴子奋起一踢,直接砸到了地上……
而那只相对完整的靴子,还以靴尖为支点,来回晃荡,像是对前方的屏幕也不太满意,还要再起一个大脚。
就这一脚的功力,放到世界杯入围赛的赛场上,至少能帮国足进一个球?
“等等!”他飞扑上前,张开双臂,死死按住两只靴子:
“有话好说!不想去我不会让你们去!别踢我的东西!别——别把你们自己踢坏了啊!”
看这一脚,你靴尖上的碎皮,刷刷就掉了一大块,还要我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