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源稚女在来时的路上做了多少的心理建设,在路明非开口的那一刻,便注定了一切都是徒劳的。
见到哥哥之后该说的第一句话,要用什么语气,下车先迈左脚还是右脚,表情和眼神以及肢体动作如何配合……
千言万语都汇作一句话——“你放屁!”
而源稚生突然被推开的门,以及门缝里传出的那句话,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
毕竟,在他印象中稚女一直都是温温柔柔彬彬有礼的,哪怕是堕落成鬼把死掉的女孩儿做成尸傀,动作也是那般轻柔。
这究竟是在猛鬼众待的时间太长被带坏了,还是……
他侧眸看了眼正低头看手机仿佛刚才啥事儿也没发生的混蛋Sakura。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也不知道稚女落到这家伙手里多久……不对,现在好像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
收回目光,源稚生目光牢牢锁定那敞开到一半的车门。
明明很想看到那个生离死别已有六载光阴的少年,但他的手,却不知为何不受控制地上抬,似乎要搭在蜘蛛切的刀柄之上。
也就在他出现这个动作的时候,重新拿起手机开始拍摄的路明非一脚踢飞地面的小碎石,直接把蜘蛛切给踢的换了个方向。
收到提醒,源稚生立马注意到了自己不受控制的手,有些粗暴地将它塞进了兜里,省的待会儿又去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只是,他们的这点小动作没能瞒过源稚女的眼睛,对于无可救药的兄控而言,在源稚生出现在视野的那一刹,他的眼中便只剩下最亲爱的欧尼撒嘛。
哪怕樱井小暮在此刻穿着决胜内衣凑上来,也会被他一把推开。
后车门被推开,源稚女收拾好表情,装作没有看见刚才那一幕。
呼呼——
硝烟飘飘,晚风萧萧,小镇一片荒凉。
曾经无话不谈的兄弟俩时隔六年,终于又重新站在了彼此的面前。
上一次,满心欢喜看见哥哥归来,想要上前拥抱他的源稚女被捅了个透心凉。
这一次,兄弟俩明明近在咫尺,眼中也有彼此的身影,却再无往日的亲近可言。
源稚女知道,自己和哥哥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壁障。
迎着那道复杂至极的视线,源稚女轻轻把车门关上。
他怕下一刻,自己内心的怯懦,会让他想要逃避哥哥正义的视线,像乌龟那样缩回龟壳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兄弟二人相顾无言,唯有不远处燃烧的汽车残骸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源稚女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哥哥,好久不见。”
声音很轻,出口的瞬间便被掺杂着硝烟的晚风揉散。
听到这一声“哥哥”,源稚生的记忆仿佛被拉回到了八年前。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很幼稚,发誓要出人头地,要带着弟弟去大城市过上好日子。
而弟弟也是那么可爱,那么乖巧,那么温柔。
抿了抿唇,他也轻声回应道:“好久不见,稚女。”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问候,却透着除他二人之外没有人能看透的悲欢冷暖。
身为独生子女的楚子航很难理解源氏兄弟的关系,所以他侧眸看向旁边那正举着手机缓缓移动,专注于拍摄的路明非。
他似乎很喜欢这种兄弟重逢/重回归于好的剧情。
是因为那个不会说话的女孩儿吗?
短暂的沉默过去,源稚女率先开口,他看着源稚生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以及那清晰的黑眼圈以及眼眶内泛红的血丝,阔别多年的名为心疼的情绪再次涌入心头:
“你看上去很累。”
源稚生闻言稍稍一愣,看着弟弟惨白的脸色和泛白的唇,没有回应:“你受伤了。”
“没事,一点小问题。”源稚女摇摇头,“跟哥哥你身上的伤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
闻言,楚子航上半身忍不住后仰了两个角度,脑子都被切开成两半都叫小问题,难不成心脏被戳个窟窿才叫严重?
对超级混血种而言,那点皮外伤一晚上过去就能好个七七八八吧?
而另一边,还跪在地上血流如注的猛鬼众则是快绷不住了。
其中一个磕药比较多,在重伤情况下理智渐渐有些失常的猛鬼众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兄弟俩重逢的感人时刻:
“那个,龙王大人,您……”
“砰!”
一颗拳头大的“石子”爆射而来,多嘴的猛鬼众成员脑袋一晃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下。
众人视线顺着“石子”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路·罗纳尔迪尼奥·明非收回脚,继续当起了他的摄影师。
“别看我,我脸上有台词啊?”
注意到众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还板着脸训斥一番,让他们不要耽误正事儿。
如此不正经的举动,让源稚生忍不住眼角微抽。
说实话,就冲刚才这句话,他好像有点猜到这个混蛋Sakura的身份了。
不过这个容后再议,现在还是先讨论稚女的事吧。
源稚生重又看向源稚女,发现他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尴尬与无奈,心里有些了然:
“你现在是猛鬼众的龙王?”
不得不说,经过刚才那一番令人啼笑皆非的打岔,兄弟俩之间的氛围没有了最初那么萧肃。
要知道,在源稚生最初的预想中,他和弟弟的重逢,会是两人拔刀相向拼个你死我活。
即便有路明非的干涉,起码两人间也会有一层化不开的怨恨在里边,绝无可能如现在这般平和。
平和的像是六年前那个冷雨夜无事发生。
而源稚女听到哥哥的问题,苦涩一笑:
“是啊,我醒来过后就被带到了猛鬼众,穿着云中绝间姬的衣服,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在很多漂亮的女孩儿和猛鬼众干部掌声中成为了引导猛鬼众走向未来的龙王。”
源稚生闻言一愣,他还以为源稚女是堕落成鬼后血统太强,硬生生在透心凉的状态下愈合了伤口,再自行爬出去。
就如这么多年来一直缠着他的噩梦那般。
可那怎么可能,他确定自己的刀已经搅碎了稚女的内脏和血管,虽然将之投入枯井之时还未彻底断气,但已然到了濒死状态。
那孩子不可能有力气再爬出来。
“你是说,在……那之后,有人把你救走了?”源稚生转头看向那仍旧在闪烁着火光的学校废墟。
好像那并非迫击炮炸出来的火,而是六年前由他亲手所点。
为的只是将亲情、过往与难以洗刷的罪孽彻底埋葬。
“嗯,救走我的人是王将,猛鬼众的首领,也是我的老师。”经过路明非的“开导”,源稚女也没有再隐瞒自己那些过往。
他不是叛逆一心向着复仇的风间琉璃,此时的他是那个对哥哥极度依赖的源稚女。
将源稚生跟着橘政宗离开大山前往东京生活自己遇到王将的事情一一道来后,他静静观察着哥哥的脸色变化,想看看源稚生能否通过这些“巧合”揣摩出什么蛛丝马迹。
如此,方能看出他被橘政宗那个老东西荼毒到了什么地步。
而源稚生听着弟弟说起从前,眼中也慢慢浮现出了这么一幅幅画面。
在他坐上豪车跟着橘政宗去东京过人上人生活的时候,被留在山里的源稚女过着依旧平凡普通且寄人篱下的生活,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上下学。
然后在某一天,遇见了戴着公卿面具的怪人,跟个不怕虎的初生牛犊那样和怪人混熟了,学着自己和橘政宗那样大晚上不睡觉在山里瞎溜达,在月下举杯共饮,谈论歌舞伎剧表演和外边的世界……
不对,这画面感怎么这么熟悉?
源稚生眉头一皱,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就刚才稚女说的那一切完全就是在情景复现他和橘政宗的从前。
稚女该不会是根据自己和他说的那些与橘政宗相处的日常,改变出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吧?
看着弟弟那君子坦荡荡说谎短唧唧的眼神,源稚生觉得这个应该可信。
毕竟稚女都坦言说有时候也会怨恨他,所以当他遇到一个愿意像橘政宗对待源稚生那样对待他,还夸他比哥哥强的人时,才会选择将其藏起来,生怕被什么都有了的哥哥抢走。
而听到源稚女自己离开后的两年内持续饮用掺了进化药的烈酒,最终觉醒血统并导致精神失控后犯下大错后,源稚生突然打了个寒颤,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寒意攫住了心脏。
伴随心脏的每一次泵跳,寒意就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蔓延至全身。
如果一切真如稚女所说,那在他和橘政宗每个周末进山看日出的时候,都有一双藏在面具下的眼睛在窥视着他们。
那双眼睛像是黑夜中的毒蛇,冰冷而无声,将他们的每一个互动、每一句对话都牢牢记住,准备在未来的某一天完美复刻。
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画面,像是被撕裂的胶片,一帧帧闪过。
六年前,他执行自己加入执行局的第一个任务。
在他冒雨趴在鹿取神社屋顶上等待死侍出现时、在他于暴怒中误杀无辜少女时、在他一路追踪到废弃的器械储藏室亲手将刀捅进亲弟弟的心口时、在他将弟弟的尸体丢进枯井锁死然后一把火将烧掉地下室时、在他如丧家之犬般逃离警察的追捕时……
都有一双藏在森白面具下的阴冷眼眸静静注视着。
那个叫王将的人冷眼旁观,像是舞台下的观众,静静地欣赏着这场兄弟相残的悲剧。
但他不是什么狗屁观众,而是主导这出悲剧的罪魁祸首。
他在最后时刻冲入火海砍断锁链,救出了井底失血过多即将彻底死去的源稚女。
王将的计划精密的宛若汽车零部件,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合力将他推向了胜利的巅峰。
在蛇岐八家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猛鬼众就这么顺利地拥有了一位“皇”!
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开始微微起伏,源稚生眼底闪过愤怒与悔恨。
如果稚女说的都是真的,那他当初都做了什么?!
他亲手把自己最亲的兄弟送到了敌人手中!
稚女他是了解的,从始至终都那么人畜无害。
位于神户山中的那些给“鬼”提供栖身之地的教堂学院已经证明了,血统危险的族人并不是一定会堕落成鬼。
如果,他是说如果……他在橘政宗说源家继承人只能二选一的时候,一定要把稚女带在身边,哪怕把他安排在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他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那十五个无辜少女,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源稚生,你怎么这么自私?!
你当初怎么就信了橘政宗的鬼话。
你去东京的时候他都当上大家长了,整个蛇岐八家都对他无比信服,怎么可能会有人敢越过他对“皇”下手?!
即便真的有,那被他牢牢掌控的执行局那么多人,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对啊,他有那么多人,难道就没有值得信赖的心腹保护留在山里的稚女?!
一瞬间,无数纷杂念头涌现在源稚生的大脑,而出现次数最多的那个词,毫无疑问就是为什么。
他的心里有太多疑问亟待解答。
“王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和你的存在。”源稚生眼神冷的可怕,声音像是在沙漠徒步跋涉几个月一般的嘶哑:
“开始我以为他是在毕业典礼时,橘政宗带着人来为我撑腰才注意到这。
但他能和你相处的模式,简直就是在复刻我和橘政宗的相处模式,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可以肯定,他早就注意到我们了。”
毕竟在他知道橘政宗是黑道后,就再也没有翻越十六公里的山路去看日出。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源稚生也不相信巧合。
与其相信橘政宗和王将有着相同的默契,还不如相信他俩其实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但那未免有些太过荒诞,即便源稚生已经在心里给橘政宗打上了一个大大的可疑标签,并准备着手调查取证,也没有异想天开至此。
闻言,源稚女和路明非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是时候该下猛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