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府顺江而下,一日便到了翻阳湖,昔年明太祖与陈友谅决战即在于此,这时水波渐平,涟漪粼粼,天地间一派清静之色,陈易只靠窗望了一眼,便想写信了。
安定的时候,总有更多闲暇来做些闲暇的事。而且许久以来,陈易都无写信的习惯,只是有的人相隔太远,又足有牵挂,彼此的关系又微妙至极,不得不修书一封。
陈易说要写信,便使唤殷听雪去磨墨,他就在一边坐着,撑着脑袋看少女素手研磨。
正乖乖巧巧地磨墨呢,殷听雪忽地想起一件事来,
“你都没给我写过信呢。”
陈易愣了下,没想到她竟说起这个来。
回想了下也是,之前离京,分别半年之久,确实未曾修书到寅剑山,此中是有担心被喜鹊阁劫信的顾虑不错,可见周依棠后,也没有转达个口信回去,无疑是有点失策了。
陈易揉揉她的脑袋,轻声道:“那时不记得了,而且你乖,不用我写信你也会好好想我。”
“因为我比别人懂事,就应该是被牺牲的那个吗?”殷听雪小声道。
陈易无言以对,少女的神色落在眼里,他不禁想到,其实很多小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点点细节也不放过,只是不说而已。
她眉宇微垂,闷闷不乐,陈易难得温柔,细声宽慰。
他哄上了两句,她就乐意给陈易写信了。
殷听雪素来听话乖巧,动作也利落,很快便铺平了纸,磨好了墨
要写的内容同此前几回如出一辙,都是些过问的话,只是关心的意味比之前要浓烈了些,嘘寒问暖,殷听雪不得不斟酌措辞,不让陈易显得那么肉麻。
待信写过后,陈易便妥帖地折了起来,等下船后便投到驿站里。
“…你光给别人写,还要我帮。”殷听雪嘀咕道。
她颇为问责的意思,陈易挑起眉头,道:“糟糠之妻,要我写信做什么?”
“我不糟糠,你最糟糠了。”殷听雪话音平淡。
陈易呵了声,一把就圈住她的腰肢,殷听雪顺从地依靠他的肩膀,他慢慢道:“对,我最糟糠,那又怎么样?”
她本来就不能拿他怎么样…殷听雪撇下眉头,柔起嗓音道:“那不写就不写吧,我也没法逼你写,就是…以后你要是写信给周真人的话,顺便给我也写一写。”
陈易本想挑一挑事,引她进陷阱,最后顺理成章、名言正顺地欺负她一番,没想到她这么聪明,这话叫人真是一拳打在棉花。
他笑了声道:“绿茶。”
殷听雪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叫陈易打了一拳在棉花上后,又打了一拳在棉花上。
陈易只能叹口气。
少女瞧着他,眨了眨眼睛,他好像有一整个世界,不过她只能触碰到冰山一角,也只要这一角就好。
可能只有周真人,才能把握到冰山本身吧。
两拳都打在棉花上,陈易反而好声好气了起来,轻声解释道:“也不是不想给你写信,只是没写信这个习惯,我也是偶尔想写一封给王爷她们,你要是很吃醋的话,下次我自己来写。”
不让自己来写的话,他的信不免会贻笑大方,殷听雪摇摇头道:“我还是帮你写吧。”
“嗯,你惟郢姐也想我写信给她,软磨硬泡得人都烦。”
殷听雪噗嗤一笑,“女人多真是不好吧。”
她的模样幸灾乐祸。
陈易正准备叹气,倏地瞪大了眼睛,像是中了大奖一样,直勾勾地盯起小狐狸,慢慢地他便弯起眼睛,坏笑了起来。
殷听雪打了个哆嗦,她挺怕这样眼神,百密终有一疏啊,她不小心就被寻见破绽了。
可是,这也没办法……反正都是夫妻了……..她低着脑袋,小手轻轻攥住他衣领。
陈易正欲动手,忽地狐疑起来,看似是殷听雪露出破绽,可又是否是她刻意为之,以此拿捏自己?好啊,诡计多端!
久久都无动静,心里发怵的殷听雪便见陈易正人君子般地坐着,面上云淡风轻,良久后,她不住疑惑道:“不…不来吗?”
陈易瞥了眼道:“小馒头没意思……”
殷听雪脸微红,转头道:“不跟你说这样的话。”
陈易只冷笑一下,最近身边唯有少女相伴,他固然是沉湎于郎情妾意之中不错,可话虽如此,殷听雪面上虽乖乖顺顺,暗地里耳旁风可不曾间断过,这一回长记性了,绝不会让小狐狸得逞,更不会被她拿捏。
思绪之时,陈易早已掐起了诀,不让她听到。
其实听不听到,殷听雪都能多多少少猜到是什么,以往还没修行,少女时而听到,时而听不到,早就通过察言观色明白陈易的性子,而不是跟他硬碰硬,就跟以卵击石一样,吃亏的还是自己,要温柔着来……那是做妾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收获。
殷听雪深吸一气,垂眸思索了好一会……好久之后,暗暗下定了决心。
陈易满脸嗤笑,候着殷听雪给他服软,哪怕不主动低头,都乖乖求他这夫君一两句,再遭他戏谑讽刺,羞辱过后慢慢承恩,实话实说,他总喜欢那种逼迫少女就范的滋味。
正想着时,少女像打滚的雪团似地靠了过来,贴到怀里。
“陈易,问你个事,”极没来由地,她小声问道:“殷惟郢是我堂姐对不对?”
“所以?”陈易不明就里。
“姐夫…”她把小脸一埋,含羞吐字道:“姐夫,不来吗……”
陈易深吸一气。
陈易啊、陈易、你怎么能这般没有自制力?
不就是一点点诱惑么?
这就受不了了,以后又该如何是好?!
陈易提前替自己后悔了一遍,随后慢慢搂住殷听雪,卷着她到床榻上。
“你这小狐狸!”
…………
殷听雪蜷缩在被窝里,轻轻吐着气,腰肢被捆在陈易臂弯下,男人的气息扑打在脖颈上。
少女的背紧靠着他的胸膛,她知道陈易心底满意极了,他有时其实很容易便能满足,就像他说的,男人的快乐其实很简单。
殷听雪印象最深的便是,他就喜欢一把搂住,“小狐狸小狐狸”地喊着,然后嘿嘿傻笑。
太幼稚了。
嫌弃。
二人温存了好一会,陈易出声道:“小狐狸,你太精了。”
“没有啊,不精啊,半点不精啊。”殷听雪细声道:“我最笨了。”
“还说自己笨,真精。”陈易说完,便揭开被窝起身,摸了摸她脑袋道:“我去找一下白莲教人,商量之后的事,你在这乖乖呆着,知不知道?”
“嗯嗯。”殷听雪应声道。
陈易收拾了下,三下五除二地换上便服,起身推门而出。
下层船舱离上层有一段距离,足够让陈易把自己的弄得面色苍白些,还没恢复过来的模样,实际上那一战,陈易本就消耗极大,主要是寂远并非凡俗之辈可比,其在宝莲寺寺里寺外供奉了诸多神像,可催动的法身众多,更遑论他卡在瓶颈已久,不是一般四品,幸好,陈易也不是一般三品。
陈易下到下层船舱,寻了好一会,才在拐角处的舱室里见到储意远。
这里环境恶劣,并不好待,跟县衙的地牢没什么区别,又遭逢巨变,储意远本来精神萎靡,可见陈易比自己还要面无血色,立刻就打起了精神来。
“陈…秦公子,我们已经进江西了吧。”
“到翻阳湖了。”
“好,等到了南昌我们就下船,那里应该有我们的据点,到时…….”储意远抬头看了眼陈易,愧疚极了,“到时必给秦公子孝敬几个头牌花魁。”
“花魁的事我当然来者不拒,但还是先商量正事。”陈易顿了顿道:“我如今跟你们同在一条船上,只是有几点不太明白。”
“秦公子尽管说,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听说你们以驱神赶鬼闻名,那么那个宝莲寺寂远…是怎么回事?学了你们的东西?”
储意远闻言使了个眼色,让陈易走近几步,小声点说。
陈易旋即传音入密继续道:“我先前与寂远交手,见他法身诸多,远远超出一般的秃驴,而且他的法身许多都很不常见,跟别人打听了下,才知道那都是佛经中隐晦的鬼神,我都怀疑你们偷师了他……”
储意远回道:“寂远的路数,确实与我教有几分相似,原因也简单,因为他自小便受过我白莲教人的恩惠,几十年前湖广大旱,连和尚也活不下去,四处逃荒,寂远那时便拜入了白莲教,秦公子觉得像很正常,但说偷师就是误会了,哪有爸爸像儿子的道理。”
陈易只是抛砖引玉,试探过后,便追根究底道:“这样一说,那么寂远为何要在宝莲寺供奉这么多神佛?”
“这是为我们白莲教,我教是擅驱神赶鬼不错,但总得有神鬼可赶,世上许多神鬼都吃不上香火,平日浑浑噩噩,无甚法力,香火都被几个大头吃去了,什么元始天尊、如来佛祖,你要我们驱赶这个吗?
因此,我教在江西湖光一带暗中蛰伏,引了许多名不见经传的鬼神,以铸像的名义送入道观佛寺里,这成千上万处清静地,里面都偷偷供奉我教神鬼,那些方丈住持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叫那些神佛不灵啊。”
储意远顿了顿,继续道:
“有几家倒是大张旗鼓地供奉各种神佛,宝莲寺便是其中一家,寂远身上之所以诸多法身,当然不是他自己修出来的,而是他袭夺了神佛的香火,请神上身得来的。
教内高层信任他,对他这种自成一派的做法也听之任之,只是没想到,这寂远也反了。”
陈易略有所悟道:“这么说,寂远就是个中间商。”
“对的。”
“他卡住这些香火愿力,所以那些供奉起来的神佛才会允许他请神上身。”
“对的。”
“你们白莲教也是个中间商?”
“对…话不能这么说,”储意远怕被神教兄弟看低,连声道:“满天神佛,皆由无生老母所出……”
陈易对白莲教的经义不敢兴趣,他更想知道的是,神鬼为何会被白莲教所驱赶,如今交流过后,算是明白了其中原理。
白莲教聚拢起香火,以此诱使神佛为自己所用。
如此推算,白莲教必然是从秘境中得到了什么…….陈易猛地想到了无生鼎,那便是白莲教用来聚拢香火之物。
类似这样的鼎定然不止一个,而且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法宝……
………
没两三日,楼船便靠岸了,陈易带着东宫若疏和殷听雪租了一辆马车,而储意远一行人也租了一辆马车,由后者引路,前往那处白莲教据点。
那是处村子。
村道上荒草萋萋,细雨纷飞,漫起层泥泞。
越靠近村子,便越见此处荒敝,寂静无声,远方蒙着黑夜的山丘。
从陈易口中得知会见到白莲教人,殷听雪有些发怵。
一直以来,她都被陈易保护得很好,武昌时待在独院里,连储意远都未曾见过,更遑论是那些一路上叫人闻之色变的白莲教人。
“我有点怕。”她如此道。
“别怕,是他们怕你。”陈易阖眼靠在厢壁上。
话虽如此,殷听雪仍忧心忡忡,很莫名其妙的是,连她都不知自己在忧心什么。
没多久就到了,那些破落的房屋里,交错的树影下,早早地钻出了许多身影。
殷听雪缓步而下,终于见到了那些祸乱湖广的白莲教人。
白莲教祸乱湖广已久,沿路呈风卷残云之势,所过之处烧杀抢掠,尸横遍野,留下满地焦土与断壁残垣。
想来必是群穷凶极恶之徒,口中吟着诡异的经咒,身披白衣悍不畏死,疯狂嘶吼冲杀,攻克一座接一座的城池。
可与殷听雪想象得不一样。
这些白莲教人衣衫褴褛,连皮肉都是残破的,凹凸不平,条条纵横的肉疙瘩,都是经历过剐蹭割刺的痕迹,领头憨笑的老者不知怎么大腿有个肉坑,薄薄肉皮下的骨头隐隐可见……
蓬头垢面的老妇背着婴孩,瘸腿汉子拖着木耙,连半大的孩子都只剩层皮。可这些残破的身躯经过之处,粮仓地窖被掘得底朝天,树皮草根都碾进了牙缝里。
他们像蝗虫。
一群老弱病残的蝗虫。
若都是群疯子,再疯狂也有限,迟早会困于囹圄之地,被剿灭得干干净净。
只有饿极了的蝗虫才会吃尽粮食,病态繁衍,他们不停地吃着,吃得寸草不生,吃得大地翻出血黄的泥,吃得春雨落在尸横遍野上……
蝗虫啃过麦田,留下的不是淋漓鲜血,而是浸透泥浆的、发黄的大地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