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要将人当头砸断。
砰。
吕乐人骨扇劈落的破空声与剑锋相撞,发出剧烈嗡鸣,青穗飞剑稳住剧烈颤抖的剑身。
陈易见状,先敛了敛眸子,随后似笑非笑道:“吕掌柜好像有点性急啊。”
吕乐人脸上已无殷勤,反倒满是阴狠,
他点脚就连退几步,屏风后的黑影愈加攒动,似有什么要涌出,贺泰雄一步上前,提刀就追砍而去,吕乐人反手掷出骨扇,火星爆裂开来,贺泰雄虎口瞬间崩裂,血液顺着刀镡滴落,却在后撤半步时猛然拧腰,左腿如钢鞭扫向对方膝窝。
吕乐人被将将扫中,只见膝盖肉眼可见的弯曲下来,又突兀地弹了回去,巨力反过来袭涌,贺泰雄反被震了开来。
吕乐人轻盈地落在屋檐上,居高临下地俯瞰露台,
“本来好意相邀,没想到这般不识抬举,既然你这道人也要找死,那便都给我死好了。”
他咧嘴狞笑着,骨扇噼地一阖,屏风后兀地十数道身影破出,清一色身着道袍,手持法剑,然而骨头裸露,没有一点皮肉沾粘,被剔得干净,走路时还摇摇晃晃,带着骨头的摩擦声……
陈易眼睛微敛,众江湖人士脸色惊变。
“龙虎山人?”
“猜得不错,很会猜,”吕乐人竟叹息道:“谁叫你们这些龙虎门人都是这样不识抬举啊。”
话音落下,骨扇一开。
仿佛木偶被牵动了提线,那一众道人尸骨齐杀过来!
他们步履一致,眨眼间便结做出一剑阵。
剑阵成型的瞬间,七具骸骨同步突刺,全然不管那群江湖客,直接杀向陈易,后者抽剑出鞘,刹那剑气纵横。
后康剑横架三柄法剑,火星顺着剑脊爆射,陈易突然撤力旋身,三具骸骨因惯性互撞,身后两具道人尸骨竟直接以此为踏板直接剑锋穿来。
青穗飞剑这时穿来,从侧面将两具尸骨穿葫芦似地穿走,它们飞出露台,殷惟郢操纵着飞剑回身就要继续帮手,陈易却一道剑气打去,把它推向殷听雪。
“护着她。”
语毕,陈易提剑破阵。
殷惟郢也知情况紧急,急急便护在了殷听雪身前,小狐狸有些胆战心惊地掐起金光诀,像乌龟缩进壳里。
陈易破阵的同时,江湖人士们亦有动作,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
“擒贼先擒王!”
暴喝声中,数人同时向吕乐人发起进攻。
江湖客们此刻已杀到檐下,
董彭的剑刚触及瓦片,吕乐人袖口处突然弹出三尺骨刃,寒光过处血雾喷溅,最前两人膝盖以下齐根而断,断腿还保持着蹬地的姿势。
血淋淋的一幕落在眼前,骇得人心惊胆战,但以贺泰雄为首的江湖客们仍义无反顾地杀了过去。
“小心!”
话音未落,吕乐人掌心又射出三棱骨镖,几人连忙躲闪,然而还是有人躲避不及,镖身旋转着穿透一名江湖客的锁骨,将人钉死在廊柱上,血珠滴成红线。
贺泰雄登楼一跳,举刀就大劈下来,吕乐人骨扇轻挥,轻轻一别,竟震得贺泰雄浑身发麻。
吕乐人退后一步打了个响指,便见那群酒楼的小厮们已化作道道黑影朝江湖客们扑杀过去。
贺泰雄深知不能拉开距离,忍痛再劈上前,厚背刀卡进骨扇缝隙猛掀,要把吕乐人挑起再顺势砍杀在地,吕乐人挑起归挑起,却兔起鹘落,凌空踏了几步,竟又拉远了距离。
那一边,陈易的破阵已近尾声。
别开杀来的法剑,剑气纵横间,陈易旋身而入,剑锋突入剑阵核心。
五具骸骨突然弃剑合围,尖锐的指骨自四面八方弹出撕向他后颈。他后仰避过杀招,反手剑柄砸碎最先扑来的颅骨,再回手剑光一旋。
咔!
骨头被斩开的清脆声音响起,余下五具龙虎山尸骨尽数被斩灭。
吕乐人看得青筋暴起。
而下一刻,一拇指粗壮的雷霆自陈易掌心而出,直直劈向吕乐人。
是她的雷符!
殷惟郢眼睛微亮,面上不动声色。
吕乐人避之不及,雷霆重重砸在身上,仿佛由内而外在瓦解血肉,他喉中迸出痛苦的嘶吼,似双目通红,四周蒸腾起了黑气。
陈易趁势而上。
吕乐人骨扇再挥,剩余零散骸骨爬起,勉强重组剑阵,法剑呈品字形封住前路,却似乎不由自主地往地上一低。
一股庞大的剑意压了过去,法剑纷纷伏低,不像是在拦阻,反而像是好风凭借力,陈易踏剑而起。
旋即灭禅剑贯穿而去。
“咔嚓!”
骨扇的折裂声混着瓦片爆裂炸响。
吕乐人的身形承受不住巍峨剑势自屋檐坠下,踉跄撞上朱漆立柱,整根梁木应声折断,碎瓦暴雨般砸落。
陈易趁机旋身踩住倒地的方桌,木桌在靴下碎成尖锐木刺,脚腕一踢,三根桌腿携着剑气如飞剑掷出。
吕乐人骨扇横扫格挡,精钢扇骨与木刺相撞竟迸出火星,最后一根却穿透他左肩胛,带着碎肉钉入身后墙面。
此时此刻,他的面目已全然狰狞,瞳孔颤抖着,仿佛恐惧呲牙咧嘴的野兽。
黑气升腾间,他的真身慢慢显现。
头上只有几缕细发,瞳孔发红突出,脖颈格外伸长,皮囊贴在骨头,他几乎没一处不是皮包骨,唯有肚子高高鼓起,好似九月大的孕妇。
陈易冷笑一声,“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头修了几百年的饿死鬼。”
“我吃了你!”
吕乐人爆发出口齿不清的嘶吼,生生把自己身体从墙面扯出,便如炮弹般激射而去。
一道雷霆打在身上,他的步伐无半点停歇,反而比先前更快。
陈易又一剑刺出。
黑血喷溅在墙面上,画出泼墨般的痕迹,吕乐人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竟握住剑刃将陈易连人带剑抡向柱面。
陈易腰腹发力凌空翻转,双脚踏柱借力反拉,狠狠将他砸向墙面,凌厉的剑气自他身躯内爆出,那扭曲的身子瞬间多出数十道裂隙……
抽剑而出,吕乐人高高鼓起的肚子像陡然泄气的皮球,先往外撑了一下,随后黑血混着脏水从各处裂隙间喷涌而出。
死了…
确切来说,是要死了。
陈易伸手要抽魂索魄,然而,皮囊内空空如也。
再一望,整座酒楼仿佛突然活了过来。
他眸光微敛。
原来这也是具臭皮囊,酒楼才是真身。
雕花窗棂化作獠牙咬合,青砖地裂开黏腻肉缝,黑雾自各处涌起,狂风间卷着吕乐人狰狞的声音,他一边嘶吼,一边大笑。
楼面上挤出万千挣扎人脸,由无数头饿死鬼堆砌而成,连吕乐人本身,也是这无数头饿死鬼怨念孕育出的魂魄。
他背靠的朱漆立柱突然软化,猩红木纹变作肠衣裹来,他背着棺材飞快扯起殷听雪,踏着飞出了酒楼。
余下那江湖人士们见此惊变,也不敢缠斗,接连飞奔冲出。
整座血肉酒楼反倒朝着它们奔来,露台是下巴,屋檐是上颚,朝他们张开血盆大口吞了过去。
陈易袖袍翻卷,抬手一剑,
“一群饿死鬼就赶紧去投胎,做什么吃人的春秋大梦。”
剑成天地。
如有无形的高楼大厦从天而降,血肉酒楼自屋檐中横线往内凹下,上颚下巴重重一撞,朱柱青墙挤得粉碎,崩坏的吱呀声涌向四面八方,整栋身躯拼命往上顶,却如何承受一座天地的巨力?
它头重脚轻坠向地面。
轰!
巨响震动整座集市,每一条街道都仿佛在颤抖。
正当陈易要补刀时,异变陡生。
集市的颤抖没有停下……
震颤反而愈演愈烈,街巷在崩塌,无数菜人发出哀嚎,绝望嘶吼的话音响彻深渊千丈。
大地翻起地壳,地面裂开一条巨大缝隙。
这座集市…醒了?
江湖人士们尽数骇然失色,陈易眸光惊变。
整座庞大的集市山崩地裂一般,卷起万丈狂风,鞭挞着整座炼魔渊在哀嚎。
陈易脚下踏风,愈往高处。
却见,
连头顶的“天”也坍了下来,
仿佛天诛地灭!
………….
龙虎山之顶。
山峦隐在铅灰色云雾中,玉皇殿高倚顶峰,琉璃金顶似有忽明忽灭的光泽。
今日,素来以素衣示人的老天师,一反常态地披鹤氅,戴芙蓉冠,腰悬一柄桃木剑。
香案前立定,他袖中抖出一纸青词,火星跃动,便燃了起来。
“帝大悦,吉也。”
声起时,殿外忽有雷声碾过山脊。
天师诵咒声渐急,指尖掐诀,三柱香奉上,青烟笔直升腾,最后一拜叩地,老天师抬头,见珠内映出的不再是殿宇,而是千里外一片如有天崩地裂的景象。
老天师面容平静,缓步而出,往远处炼魔渊一望,清风拂过,他捋须而喃喃道:
“睡了这么久,终于醒了。”
他阖上眼睛,指尖掐诀,推演卜卦,再一低头,望一眼卦象。
老天师转头望了一眼。
不需他开口。
昭熥便御风而来,踏到顶峰之上,
“师傅……”
“师祖所遗的三五斩邪剑,是时候该去取回来了。”老天师缓缓道,“这是最好的机会,不要错过,也不要耽搁,务必带回,我龙虎山千年气脉,系于此剑之上。”
昭熥微微颔首,面色已沉重。
传言,初代天师张道陵梦中遇道祖,得授三宝。
一曰符,二曰印,三曰斩邪剑。
剑分雌雄,雄主生,雌主杀。天师佩之,可召役六甲神兵,断天下妖氛。
【祖天师以剑印传子衡,戒曰:‘此剑代天行化,诛斩邪精,非禀天地之正气者不可妄用。’至四代天师盛,剑忽化青气冲天,唯留一鞘。】——《汉天师世家》
…………
“你醒了?”
陈易睁开眼睛。
周遭一片昏沉的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耳畔便响着嘀嗒、嘀嗒的声音,陈易一抹,发现是圆润的钟乳石。
冰凉的触感沁入掌心,他倏地惊醒过来,慌忙起身,却除了刀剑以及方地之外,寻不到别的东西。
殷听雪、还有棺材里的东宫若疏,都不见了。
还不待陈易心绪沉下,耳畔边再响起了老圣女的嗓音:“你终于醒了?”
“…她们在哪?”陈易顿了顿,又问:“这是哪?”
说着,他便掐指轻算,然而卦象晦暗,如有一团迷雾笼罩前路,怎么算都算不出结果。
陈易脸色微沉。
“你算不出来的,”老圣女话音平静,“放心,大概没事。”
陈易的脸色放松了些,犹自担心,又问:“你怎么知道?”
老圣女嗤笑一声道:“所以我说佛道两家店大欺客,问佛、算卦?都不如我教扶乩求问明尊。”
陈易这才如释重负,别的不说,神教的许多秘术虽说代价不小,但效果格外拔群,他还是信得过的。
老圣女继续道:“至于这里是哪,我没得到答案…想来不一般。”
这时,陈易终于才仔细端详周遭的环境。
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他竭尽全力地带着殷听雪和东宫若疏飞出集市,可却如十万八千里仍翻不出龙虎山,陈易分明记得自己几乎到了尽头,但仍旧被压了下来。
于是,坠入到这不知名头的地方。
眼前这…是一处洞窟,弥漫渗入骨头的湿气,以及难以言喻的水腥味,陈易举目所见皆是阴森昏暗,连点微光都没有,整个人好似被封死在黑压压的棺木里头。
他抽出火折子,点上了火炬,再不停留,缓缓前行。
四周一派寂静。
却不知是否暗流涌动。
前面…又会有什么危险等候?
…….
约莫一刻钟后。
窟中湿气弥漫,仍是一派寂静,沿路所见,不过是寻常的昏暗阴森,寻常的狭窄潮湿。
陈易的心提起着,丝毫不敢小觑。
寻常,一切都寻常,恰恰是因一切寻常,才让陈易的神经紧绷起来。
整座集市都崩塌毁灭,如同天诛地灭,他怎么走都逃不出那里,醒来后反而来到一处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洞窟?
陈易没有丝毫松懈,寂静的漆黑里,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好像下一刻,风吹草动间,视野死角处的漆黑里,便有一柄匕首捅来。
神经不敢有丝毫松懈,陈易浑身肌肉紧绷,一步步前行,洞窟一如既往的空荡冷寂,没有丝毫异象,唯有些许…风声?
陈易倏地寒毛竖起,凝神去听。
有东西在接近。
脚步声转过拐角,是在…朝他过来!
陈易提起肩膀,剑已攥紧,眉目沉下,如似鹰隼盯住前面。
从前面转出来的是……
东宫若疏?
陈易愣了下,火光照了过去,
她有影子。
……….
殷惟郢端详着陈易惊讶的面色。
落入此地,她算卦寻人,一下便捕捉到些许迹象,如今转过不知多少个拐角,果真见到他了。
一身孝服,那时以飞剑所望,不觉如何,如今肉眼亲见,何其刺眼。
不错,肉眼。
殷惟郢感知着东宫若疏的身子,似乎感觉到每一寸肌肤的活跃,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呆在这蠢女人的身子里,竟然比待在自己身子还要舒服。
不知是否是机缘巧合,那时她还操纵着飞剑,一顿天旋地转后,抬起剑尖,便来到了这一处漆黑幽深的洞窟里,而飞剑身下,恰好压着那棺材。
东宫若疏的魂魄已不知所踪。
不过,身躯仍在,殷惟郢原想就此操纵飞剑离去,可转念一想,便驱使元神脱离飞剑,钻入到这笨姑娘的躯壳里面。
没有几刻,便已如臂驱使。
想来也是,太华神女附身于一**凡胎,何其轻易?
面朝陈易,殷惟郢微微而笑,自是不胜柔美。
陈易脸色停住,站定许久,而后肩膀微微颤抖。
殷惟郢不住困惑。
却见陈易忽然有了反应,滞涩后上前两步,一把把她抱到怀里,殷惟郢还没来得及轻嗅他的气息,耳畔便听到一句,
“若疏…你失魂症终于好了?!”
殷惟郢定了一下,瞳孔微缩,而后离此处千里之遥的本尊暗暗咬牙,
好啊!
果然有奸情!
东宫若疏的身体呆呆地靠在陈易的怀抱里,他尽情搂着,这怀抱分明熟悉,殷惟郢下意识怀念之余,气愤得不能自已。
“若疏…你怎么…又不动了?”
听到这句,殷惟郢回过神来,她如今不知陈易跟东宫若疏发生了什么,可这听上去,像是东宫若疏得了失魂症,魂魄离体,久久不能回归……
坏了!
她光顾着以此试探奸情,忘了她根本不知道二人发生了什么。
若是被他发现里面是谁,那还得了?
殷惟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事不好,一下惊醒过来,她本为试探一二,眼下只觉坐不太稳,屁股有点幻痛…….
她僵硬片刻间,思绪斗转。
陈易低头看着这“东宫若疏”。
东宫姑娘是有机缘巧合下还魂的可能不错,却微乎其微….所以,他直接搂了过去。
二人的关系固然亲近不错,但也只是过命的交情,相当那句“朋友以上,恋人未满”,而他,跟东宫姑娘还没到随意搂搂抱抱的地步。
所以里面的东西…绝不是东宫姑娘……
陈易轻轻摇了摇她,像是碰到易碎的瓷器,紧张无比道:“你…你怎么又…又不动了,失魂症…又发作了?可你的…魂呢?”
殷惟郢顿了顿,打了个一个颤,好一会后又有反应道:“…你…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名字?”
这回轮到陈易愣了一愣。
他以心声沉入到方地里,问老圣女,“这是怎一回事?”
“…不知道啊,小子,”老圣女略微沉默,话音格外凝重,“你记不记得…这姑娘的身体已经是…仙躯?”
如何让人不记得,那时东宫若疏的魂魄勉强挤进躯体,便剧疼得死去活来,这座身躯早已有羽化的迹象,肌肤上已生起稀疏连串的羽毛。
老圣女哪怕活了八十多年,览尽成千上万的奇书,也只在古籍的隐蔽角落间,看到过些许只言片语。
仙神以残魂复苏,不记生前世事,如初生婴儿无异……
良久后,老圣女深吸一气沉声警告道:
“小心点,小子……”
“里面或许藏了个…不得了的存在!”
………
话音落耳时,陈易眉头微皱,面上则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
“你真不记得了?”
女冠见此,慢慢止住心中风波,颤声道:“……记得、记得什么?”
她的回答圆润无缺,不是说“不记得”了,而是问“记得什么?”,此语之妙,足定生死,饶是殷惟郢自己,都不住抚掌赞叹。
眼下,只待看陈易怎么答了。
陈易神情繁复,到底是悲色占了上风,喃喃道:“怎会这般,唉……”
东宫若疏露出茫然无知的神色,显示着她毫不知情。
陈易面露温柔,轻轻抚摸她的背,柔声道:“别怕、别怕,我在这里,我们慢慢来。”
末尾的三个字,他在心底亦重复了一遍。
慢慢来。
“你…你怎么摸我?”
面对他的抚摸,东宫若疏疑惑着,有些畏缩,像是怯怯的小兽,
“你…你是谁?是我的…谁?”
“自然是……”
陈易顿了顿,
“你夫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