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屋,硬邦邦木榻上。
借着微弱火星,欧阳戎又仔细看了看血书。
根据崔浩轻描淡写的留言,墓主人名叫卢长庚,是三百年前衣冠南渡逃难到南朝的读书人,与崔浩有些渊源,墓中随葬品里有他的亲笔书信,其中一封有一道魁星符尚在,帛书材质,长存不腐。
欧阳戎放下血书,眉宇思索。
至于崔浩这位北魏大司徒、北地读书人执牛耳者,在南北朝敌对期间,为何会与一位南方士人有这种书信往来,崔浩只字未提。
“卢长庚……”
外面的天空蒙蒙亮起来,火折子被欧阳戎主动掐灭,黑暗掩住了面孔,有些模糊不清,他低声呢喃一句。
血书上只说,此人之墓葬在云梦泽内,并没有指出具体位置,让人如何去找?
总不能喊六郎带队来地毯式搜索吧。
况且眼下,他还不能离开桃源镇太远,得留在此地,等待某位大女君随时出现,带他进云梦剑泽……
虽然有些怀疑知霜小娘子是不是把他给忘了。
仔细想来,那个时代能够衣冠南渡的读书人,都不是啥穷酸寒门。
而且你看,明明是背井离乡的难民潮,人家读书人的逃难,却叫做衣冠南渡。
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春游呢,其实不就是落荒而逃吗。
说回来,那时候能衣冠南渡的,大都是北地的士家大族,这个卢长庚所属的家族应该也是如此。
这种读书人,死后葬在云梦泽这边,想必不是什么孤坟野鬼,而是有建制的家族墓园,儒家虽是讲厚养薄葬,但也有落叶归根的传统,读书人的坟墓要葬在家族栖息之地。
这么分析,卢长庚所属的家族,当年一定是在云梦泽内落脚栖息的,所以他死后才葬在这里。
既然是家族栖息地,高低也得在世俗百姓的栖息区域,家族墓园也离得近,至少在两三百年前,卢长庚葬下时是如此。
欧阳戎转头,望了眼小窗外面,今日小镇的天气依旧是雾蒙蒙一片。
放眼方圆百里,这座桃源镇似乎就很符合这要求,看此镇古屋坊门的样式,有南朝建筑的风格,应该是建成许久了,它又是最深入云梦泽的山下市集之一……卢长庚的家族栖息此镇,也不无可能?
当然,云梦泽这么大,接壤的州县也多,卢氏不在此地的概率也很大,只能说碰个运气。
只是欧阳戎总觉得崔浩不会无的放矢。
崔浩走前夸过他聪明,可崔浩又何尝不是智若近妖。
欧阳戎决定,白日抽时间去探查一下。
想罢,欧阳戎翻了个身,借助被褥遮盖,小心翼翼迭起血书,打开枕下卷轴的一角,把它塞入其中。
趁着隔壁院子还未传来雄鸡攀上屋檐的动静,他手掌伸入卷轴,欲要再次取物。
这时,黑暗中的他动作一顿,似是感受什么,“嗖”的一声,手掌回归怀中,按住了某根不安分的墨锭。
它正在蚯蚓似的蠕动,欲要挣脱他怀衣,出来透口气。
欧阳戎板脸把它塞了回去,重新安放好,手掌隔着衣物按在上面。
他无视了“小墨锭”乱颤撒泼般的抗议。
欧阳戎早晚都头戴青铜面具,维护假身,以防万一,哪怕徐徐消耗一定程度的功德值。
同样的,现在也坚持防范小墨精走漏气息。
欧阳戎扯起被褥埋了下脸,牙缝里发出点细微声音:
“这儿上哪给你找墨去,上回离开浔阳前让你吃顿饱的还挑三拣四的,别捣乱了,学学人家大白……”
语罢,欧阳戎闭目,去感应了下白鲟。
小家伙确实乖巧老实,此刻正在桃源镇外三里处某个雾气朦胧的水面下摆尾游荡。
昏暗床榻上,欧阳戎突然睁开眼。
几乎是同一时间,钟楼外响起一阵颇重的脚步声。
“阿良哥,阿良哥醒了吗?该敲钟了,俺准备好了,俺看隔壁这大雄鸡好像要跳上墙了……”
客栈新来同僚二狗的大嗓门如时响起。
一身藏蓝僧服和衣而睡的欧阳戎没有应声,翻身下榻,顺手抓起枕下卷轴,塞进怀中,又习惯性摸了摸下巴,他随手取来一顶毡帽压在眉上,微微低头,起身去把钟楼的木门打开,走了出去,径直经过二狗身边,走向登顶楼的木梯子。
二狗屁颠屁颠跟上。
只见前方的僧衣青年连招呼也不打,有些没礼貌的闷声道:
“上来,你先看我敲,后半程你上。”
二狗也不恼,好奇张望楼顶的大钟:
“哦哦,阿良哥,一定要敲一百零八下吗,早晚一次,天天这么敲,这得多累,阿良哥,这是有什么讲究吗……”
欧阳戎不答。
二狗倒也不多问了,老老实实的跟着,沿途依旧好奇的东张西望。
欧阳戎在前,二狗在后,一起往顶楼爬去。
爬到一半,欧阳戎听到后方传来二狗的颤声:
“柳、阿良哥,怎么这么高,俺、俺怕……”
欧阳戎直接摘下毡帽,随手却精准的丢到他脑袋上:
“别往下看。”
“哦哦。”
沙二狗被毡帽遮了一半眼睛,倒也没那么怕了,瞎子般摸摸索索的随欧阳戎爬上了二十来尺的顶楼。
来到大钟前,欧阳戎没有要回帽子。
他回头瞧了眼面前挺胸立正、颤颤巍巍如临大敌,还不敢多看高处风景的青年。
这青年约莫十五六岁,一头短发,皮肤黝黑,鼻子又大又塌,普通老实人相貌,不过身上有些乱七八糟的纹身,从颈脖处露出。
标准的吴越之地土人打扮,断发纹身,还没开化呢,要是放在江州境内,作为刺史的欧阳戎高低得带他们好好融入下“我圣周”,一个也不允许掉队。
只可惜往南走,特别是岭南道,有不少州县都还是诸羁縻州,以夷制夷,因其俗以为治,也就是夷族土司们自治。
靠近它们的云梦泽,也是个三不管地带,还时不时有人往里面逃难,分布外围的未开化村寨不少,反而像桃源镇这样有模有样的汉家大镇倒是稀奇。
前几日刚认识,听二狗说,他就是来自其中,村子离桃源镇挺远。
欧阳戎摸了摸下巴,忽然发现,自己这副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
人家是断发纹身,而他额头上,也和阿青一样,有“越”字刺青,放在大周,这象征官奴身份。
难怪这二狗前几日刚一认识,就颇为亲近,主动搭话,估计是以为欧阳戎和他一样,是周围村落的吴越土人。
“阿良哥,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欧阳戎摇摇头:
“没事,你……对了,你有姓吗?”
短发青年想了想说:
“沙吧,俺们那村子叫沙家陇,俺姐在外面也是说姓沙。”
“沙二狗……沙…狗……”
欧阳戎说到一半顿住,有些无语:
“以后还是叫你二狗吧。”
沙二狗咧嘴一笑,露出大白牙:
“都行咧。”
他好奇问:
“那阿良哥呢,姓什么?”
欧阳戎安静起来,转身抱木,沉默间,陡然撞去了今晨的第一次钟。
“柳。”
沙二狗看见,清冷晨风中僧衣飘舞的撞钟青年头不回的说完。
“铛——!”
洪大钟声震醒了白皑皑古镇。
……
沙二狗是前日才来到红尘客栈的,也是和欧阳戎一样是当佣保,帮客栈老板娘做些气力活。
之所以今早过来观摩敲钟,是欧阳戎昨日问了嘴,问他要不要学,两人一起分工。
初来此地,沙二狗也想多赚份钱,便立马应了,说来试试。
欧阳戎找人一起分摊敲钟的活,除了腾出手来做其他事外,也有让自己显得“正常一点”……谁家敲钟人天天风雨无阻的敲这么多下都不累。
下了钟楼,欧阳戎给沙二狗丢了条汗巾。
一百零八道钟声,他敲了前面一半,后面一半交给了沙二狗。
欧阳戎锁好钟楼的门,带头走向红尘客栈,随口问道:
“怎么样,还干吗?”
沙二狗有些怯怯的回望了眼后方钟楼,察觉到阿良哥回头,他牙一咬,斩钉截铁的点头:
“干!”
没去点破后方短发青年的恐高,欧阳戎轻轻点头:
“那行,就从今日开始了,正好下午我出去有事,你帮我敲钟,傍晚的也归你了,工钱对半分,乡长那边十日一结……”
沙二狗专心致志听着,看得出来,应该也是第一次离开穷乡,性格憨厚朴素,来桃源镇对他来说,算是进城见大世面了,于是学的格外认真。
欧阳戎头不回的说:“帽子送你了,早上的钟我来,你不用像今日这样起这么早……”
“好嘞好嘞……”
沙二狗频频点头,他不由的看了眼面前这位木讷大哥背影。
他感觉这位阿良哥说话做事好像出奇的有条理,有条不紊的,再复杂的事都能掰开揉碎的讲,有一种让人跟随着宁静下来的气质。
这是沙二狗从未见过的,刚开始因为欧阳戎这副相貌,让沙二狗以为是同样的土人出身,又是到了陌生环境,自然亲近了些。
可是现在看,这位阿良哥绝对与他不同,或许出身相似,也曾断发纹身,但阿良哥在外面这些年也不知道是经历过什么,如此迥然一新……
沙二狗忽然说:
“阿良哥是不是水性很好?”
欧阳戎背影没有停顿,平静问:
“你怎么看出来的。”
沙二狗挠挠头:
“阿良哥你这身条和长臂,一看就是游泳好手,和俺们村子里的划水好手身段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常年爱游的……”
他又笑着指了指自己:
“而且俺也是这样,阿良哥,俺虽然怕些高,但若是在水里,鱼都没俺快,不过应该比不了阿良哥,改日咱们到大泽戏水去……”
欧阳戎有些沉默。
沙二狗说的其实就是阿山。
当初阿山与他结缘,也是在湍流之中奋勇救了溺水的他。
欧阳戎闷声打断:
“那是以前,后面受了些伤,要尽量少碰水。”
沙二狗一愣,似是想细问,不过又憋回去了:
“哦哦。”
欧阳戎微微垂目。
说起来,这也是青铜假面的缺点,若是落入水里,会破去它的虚影假身。
等了会儿,沙二狗没再开口,似是在自责自己说错了话。
欧阳戎突然主动问:
“二狗,你怎么想着来桃源县的?”
沙二狗低头:
“俺是被人带来的,让俺先在客栈待着。”
欧阳戎微微顿住:
“谁?谁带你来的。”
沙二狗没察觉到异样,直言道:
“余老板娘,以前也是她带我姐走的,带到了桃源镇……”
说着说着,他声音小了下来。
欧阳戎回头,认真看了看沙二狗的表情,见他不像撒谎,应该不是雪中烛带来的。
欧阳戎便也没再多问了。
一路无话,二人赶到红尘客栈。
客栈已经开门迎客,欧阳戎与沙二狗来的算早,被余老板娘招呼着去干活。
客栈的佣工不止欧阳戎、沙二狗,还有六七个汉子。
红尘客栈算是桃源镇北面最大的酒楼,正好临近镇子门口,从北边新来的旅客大多在这里歇脚住宿,打杂人手自然不少。
忙到中午,欧阳戎领了一份干粮,和沙二狗碰面,准备去后院找地方歇息,他们途径大堂柜台。
刚好瞧见柜台上,有两位小娘,正被五个休息的佣工汉子围着,笑语搭话。
欧阳戎还在想某座坟墓的事,有些走神,路过柜台,感觉袖子被扯了扯。
转头一看,是沙二狗拉住他袖口。
欧阳戎皱眉,循着沙二狗挤眉目光看向柜台后方的两位小娘。
有一个欧阳戎认识,是余老板娘的小女儿,青涩圆脸,脸上有些雀斑,身形随她娘,腰有些粗,不过也可能是旁边站着的那位靓丽小娘把她衬托的。
欧阳戎目光微微移动,落在靓丽小娘身上,她约莫十五六岁,身条高挑且瘦,脸蛋只有巴掌大小,秀丽姣好,被雀斑小娘衬托的腰儿显细,裙下遮住的腿估计也很标致,最最关键的是,除了盘正条顺外,皮肤还十分白皙,倒不像是娇小玲珑型的江南小娘。
此刻,两位小娘都在柜台前拿着算盘算账,五个佣工汉子趁着闲暇,调笑几句浑话,注意力当然都在最漂亮那个上面。
不过除了余小娘子偷偷脸红外,那高挑小娘低垂的小脸蛋有些平淡,慢慢拨弄算盘,像是没听到一样。
也愈发让周围佣工与客人们侧目心痒。
“这位宋姑娘是新来的使女,听阿光哥他们说,她是剑南道那边的人,逃难时被人贩子拐卖,还是老板娘发善心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在柜台这边干活,听说还认识字呢……”
沙二狗悄悄努嘴说道。
欧阳戎收回目光,这两天确实没怎么关注到。
“哦。”
欧阳戎咬了口干粮,转身继续走人。
沙二狗愣了下,只好依依不舍的离开,本来也想过去搭话的。
来到后院,沙二狗跟在欧阳戎后面,他好奇问:
“阿良哥,剑南道是哪个镇?那边的小娘都是这样又白又瘦吗?”
欧阳戎瞧了眼他:
“那边的婆娘,你把握不住。”
沙二狗困惑:“为啥?”
欧阳戎摇头不语,坐下啃起了干粮。
约莫半个时辰后,午休完的欧阳戎睁开眼,交代了几句沙二狗,他动身去往大堂的柜台。
柜台边只有余小娘子在,不见那位新来的宋姓使女。
欧阳戎也没在意,直接道明了来意。
雀斑小娘低头去翻账本:
“哦,柳阿良,歇半天是吧,稍等下,给你结工钱……”
……
(PS:白天更新失败,钉在耻辱柱上or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