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风 第二百八十四章 跟着感觉走

边境之地，青冥山外三百里。

小镇名曰望月镇，虽说是一座镇子，但住户并不密集，镇子最繁华的地方，也只有一条不足二里长的街道。

这里只有一些零星的饭馆，并无酒楼，更没有青楼。

民风淳朴，既没有帮派之争，也没有较大的贫富差距。

每一个人都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彼此之间相安无事的日子。

这是一座被遗忘的小镇。

镇子的边缘角落，一座木屋，一间简单院落，开春之后，院落里的杂草已经生长约莫三寸多高，而往年的干枯的杂草，也并没有清扫。

显然，这一户人家的主人，是一个在日常起居一事上极其随意的人。

屋内，一壶老酒，一叠花生米，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坐在桌上，一个人花生米小酒，透出萧瑟凄凉之感。

虽说生活在被世人遗忘的角落里，但蔺云看着并不沧桑，一头长卷发，轮廓俊朗，五官极其挺拔而协调，像是一尊俊美的雄狮。

这样的日子，他已经重复了许多年。

而不远处有一片草滩，草滩上，约莫三十只羊悠闲食草。

一个人，一群羊。

对于许多官场上不如意的老人来说，这样的小日子是心里的寄托，可若是真的过上了这样的小日子，又实在是忍受不了枯燥与寂寞。

有些人，在某些时候，会获得短暂的平静。

还有些人，可以一直平静下去。

蔺云与镇子里的人并无往来，不是习惯了寂寞，而是他自己本身就是寂寞。

而镇子里的人，也并不知道，他们这个平静的镇子里，居住着一个大人物。

有时候一个人隐居在一座小镇，没有是非，没有邻里间的勾心斗角，没有受欺负，才真的是一种运气。

显然，蔺云是有这种运气的。

忽然间，一道脚步声涌入了蔺云的耳朵里。

他抬起头，看向院落里，门被推开，走进来了一位身着锦衣玉带的公子哥，以及一头纯血贪狼。

“不请自来，还望先生见谅。”狄尚已看见屋子里独自喝酒的蔺云，凝视向这个雄狮般的男人柔和招呼道。

说起来，狄尚也是第一个进入这座院落的外人。

微微感应过后，狄尚心中一惊，不过是神女殿下都觉得天赋异禀之人，如今竟然有长生境初期修为。

须知一个人清修抵达长生境的含金量，不亚于一个流浪汉白手起家功成名就。

蔺云见状，平静的内心泛起了一丝丝涟漪，但是这一丝丝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我这里可能没有你想要的东西。”蔺云自顾自端起酒杯，随意应道。

狄尚没有放弃，而是一步瞬移来到了蔺云对面，主动坐在了椅子上，也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拈起一颗花生米喂入了嘴里。

自来熟，给人一种很没有礼貌的感觉。

“我想要的不是某种东西，而是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狄尚淡淡笑道。

开门见山，没有任何的遮掩。

与高手打交道，最直接的方式才是最有效的，云遮雾掩是一些自以为是的读书人喜欢的方式，同时造诣不高的商人，也喜欢云遮雾掩的方式。

事情的本质往往很简单，只是诠释的过程被有些人弄的很复杂。

许多人都觉得，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也是一门很大的本事。

事实上，这些本事，或许只会在中下层受到认可。

蔺云也没有驱逐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反而问道：“我久居小镇，对于外界的许多事情都不了解，听你的口音，你应该来自于京都？”

狄尚轻声应道：“不问世事多年，依旧记得京都口音，先生是一个念旧的人，可是念旧的人，往往都会受委屈。”

“自己念旧，可不代表别人也念旧。”

“但对于念旧的人而言，他也不在意别人是够念旧，只要自己念旧就好。”

“先生的心，果然很纯粹。”

蔺云抬起头，深邃的眸光凝视向狄尚，他在观摩狄尚的面相，眉骨突出，鼻梁高挺，颧骨极其对称，单就面相而言，着实有龙凤之姿。

“你这般年岁，何以能有这般感悟？”蔺云好奇问道。

狄尚也没有掩饰，说道：“我的舅舅是丞相大人，从小生活在丞相府，有名师大儒指点我，也见过一些世面。”

“而我的父亲是秦王，从小与父亲分离，那份父子之情也经不起任何推敲。”

“生活在道义与规矩的夹缝之间，自然心事就会多，心事多了，自然一些乱七八糟的感悟也会变得很多。”

“让先生见笑了。”

蔺云回忆了一下过往，说道：“狄昆之子？”

“你的舅舅是贺洲？”

狄尚点了点头道：“是，如今我也是异姓王，当然我这个异姓王，是有点运气的。”

蔺云微微一怔，这个年岁就能成为异姓王，那着实不简单。

“你是因何缘故成为异姓王？我一直在边境生活，北疆狼骑并未叩关，至于读书，就算是把书给读烂，也不可能读出一个异姓王。”

狄尚也略有一些恍惚，但一想到眼前的这位先生不问世事多年，自然也不知晓荒原古境开启的事情。

“我刚从荒原古境里出来，建立了一些还算看的过去的功勋，所以就封王了。”狄尚言语真诚，就像是在叙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原来如此。”蔺云微微点头道。

狄尚自斟自饮，并没有主动与蔺云碰杯，虽说很没有礼数，但狄尚深知，蔺云这样的人不认可对方，也不会给对方行礼的机会。

暂时，两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可以进行平等而有效的交流。

“花生米不错，味道很厚实，口感也很脆，京都似乎没有这样的花生米，还请先生答疑解惑。”狄尚一时好奇问道。

狄尚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花生米，他是真的很好奇，并非无话找话。

蔺云平和应道：“这是我自己炒制的花生米，并未加入任何佐料，所以是原生的味道，而你在京都生活，一来是不怎么吃花生米，二来是你所吃的花生米，为了提味，加入过各种佐料。”

狄尚尴尬一笑道：“的确如此，我一直都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偶尔也吃老百姓的食物，但也只是针对一些有名气的风味小吃。”

“当然，这颗原味的花生米也并没有让我有所感悟，只是让我见识到了我不曾见识过的世面。”

“人生在世，总会在不经意间，经历一些极其有趣的小事。”

“不知先生，可愿锦衣玉食？重入繁华？”

蔺云摇了摇头道：“你进门的时候，我就说过，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

狄尚也不觉得尴尬，所谓的大才，岂是三言两语可以拿下的。

狄尚诚然道：“我也不知晓你到底是因何缘故离开国教，当然我也不会询问你，我爱惜先生的才能，所以邀请先生出山。”

“我也不会给先生任何承诺，但我觉得，先生需要朋友。”

“需要一个可以为先生倒酒的朋友。”

“与其说是朋友，还不说是女人。”

“当然，庸脂俗粉，先生自然也看不上，我也不会赐予先生一些素质极高的女人。”

“先生可以随缘，或许先生能遇见一个还算不错的女人。”

“每一个人都是自以为是的，但我会成全先生的自以为是。”

“这便是我的诚意。”

听到狄尚这般言语，蔺云只是淡淡一笑道：“你这个小家伙，倒是挺会说话啊。”

“我若是不近女色，不问红尘，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你又要如何？”

狄尚闻言，却是故作鄙视的瞥了眼蔺云，不屑一笑道：“先生若是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就会心不死道不生。”

“以先生的天资悟性，真若是走到了心不死道不生的那一步，如今至少也是长生境巅峰，距离圣人，也不过一步之遥。”

“可是先生，如今只是在长生境初期。”

“显然先生心里还是有着一段放不下的过去，红尘情缘也是要断不断。”

“既然是要断不断，不如就随着本王，前往红尘的战场，尽情厮杀一番如何？”

对于修行，狄尚也有着自己的理解。

谈不上高屋建瓴，但绝对能经得起推敲。

蔺云闻言，一下子语塞了。

狄尚淡淡笑道：“装神弄鬼的人，我也见过不少，待价而沽的人满大街都是。”

“先生若是真的看破红尘，过着隐居的小日子。”

“那自然是会餐霞食气，岂会吃花生米，岂会喝酒！”

“酒色素来不分家，只是先生耐得住寂寞，也习惯了寂寞，但是，这样的寂寞，似乎也并无任何意义。”

“情怀这种东西，若是想要放纵，那就彻底放纵。”

“若是不想要放纵情怀，那就彻底放弃。”

“最忌讳的就是介于断与不断之间。”

“先生这般修行，看似闲云野鹤，仙风道骨，实则略有自暴自弃的倾向啊。”

狄尚是一个年轻人，他不该对一个长辈用这样的口吻说话。

可狄尚也是雍王殿下，既然是雍王，就自然有资格对蔺云说出这些话。

许多事情都是矛盾的，但又都是合理的。

蔺云反问道：“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如圣人那般活着？”

狄尚撇嘴道：“先生以为的那种圣人，与现实中的圣人还是有所区别的，此地距离青冥山不远，先生应该知道那里有一座青冥道统。”

“即便先生不问世事多年，那么总该知晓李观一孤身入圣的事情。”

“李观一就是圣人，但同样会喝酒，同样会吃饭，至于会不会偷偷在背地里与一些女人不清不楚，那我着实不知道。”

蔺云微微一怔，诧异道：“李观一入圣了？”

狄尚瞳孔微微扩大，反问道：“先生不知？”

蔺云摇了摇头道：“不知，我只是长生境初期，只有圣人才可第一时间察觉到新的圣人出世。”

狄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撇嘴道：“其实这酒水也不好喝，只是许多人都误以为，僻静山野之间的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是人间美味，实际上也只是寻常。”

“如今李观一就在我苍龙州境内，青冥道统也搬迁到了龙廷山。”

“当然，先生若是愿意和我前往苍龙州，也不一定能有机会与李观一坐在一起喝杯茶，吹吹牛，圣人嘛，总得有一些圣人的架子才行。”

“苍龙州的某些风景，会让先生心动，先生也有机会触及，但也只是有机会而已。”

“距离美妙之境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人的心里才会产生各种美好的憧憬，以及无穷的动力。”

“我也不给先生卖关子。”

“先生若是愿意，去了苍龙州之后，就是玉明郡的郡守，一些大小政务，先生可交给手底下的郡守侍郎去做，先生只需要大概提纲即可。”

“最主要的是，玉明郡有一座玉明赌场。”

“需要先生这个长生境看场子。”

“而我，也会说服先生与我离开这座平静的小镇。”

言语间，狄尚很是自信，风华正茂时的一举一动，本就是世上最美的风景。

蔺云波澜不惊道：“可我还是不愿意离开。”

一个人生活久了，难免会觉得繁华世界唯有吵闹。

狄尚却不以为意道：“我说先生会跟我走，先生就一定会跟我走。”

蔺云道：“何以见得？”

狄尚道：“我是一个很年轻的异姓王，苍龙州内的主要班底，也都是年轻人，先生是在年轻的时候离开了国教。”

“而现如今，先生去往苍龙州后，依旧是与年轻人打交道。”

“可以将这些年来错过的许多风景，弥补回来。”

蔺云一时陷入了沉默中，没想到狄尚会这么说。

这个年轻人，身上没有丝毫政客的暮气。

其实狄尚本来是有政客的暮气，但经过神女教导一番后，狄尚身上的气息也是骤然清澈了，所以他才有底气大摇大摆的来到蔺云身边。

“金钱，女人，这些东西对于先生这位长生境强者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

“我虽不知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但个人也有所感悟，人活着其实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感觉。”

“只是大多数时候，感觉都不太好。”

“而先生能在这里隐居多年，所追寻与享受的，何尝不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感觉。”

“去我苍龙州，或许会让先生的感觉更好一些。”

“当然，若是先生以后抵达长生境巅峰，我也是可以单独带着先生，前往龙廷山拜访李观一前辈的。”

“不过当下嘛，以先生的境界修为，还不足以同李观一前辈单独品茶论道。”

“出世归出世，入世归入世，先生也应当心里明白。”

蔺云不语，此刻也不吃花生米，也不喝酒。

沉默在屋内弥漫开来，也没有大眼瞪小眼，只是纯粹的岁月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蔺云起身说道：“草滩上还有我的羊群，我得一并带走。”

狄尚闻言，心中狂喜，但强行按捺住了，故作随意道：“羊偶尔也会换个地方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