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静,了无声息。
白瀛洲未因此而怒,眼神沉静地看着顾濯,找不出丝毫的动摇。
人生几回伤往事。
过往百年间,他与顾濯前后三次交手,皆不败。
从旧时玄都到入秋后的云梦泽,顾濯从未赢过他,甚至可以说是两次惨败。
然而他却未有随之而来的真正胜利。
那只不过都是无法真正决定大局的小胜。
去年春末荒原深处那一战,他依旧没有败,但顾濯却是胜了,胜得淋漓尽致。
这其中很有意思的是,如果不是他最终决定站在顾濯那边,对渊岱出手,这一胜则必然是凄惨至极的胜利。
倒观百年,两人从未真正公平的战过一场。
以此相看,顾濯今天依旧能够站在未央宫中,谁高谁下,再是清楚不过。
白瀛洲没有否认过这个事实。
正因承认,他的人生才更需要这一战,需要这一场不再有第三个人的生死之战。
思绪只在刹那中。
顾濯已然行至晨昏钟的碎片前。
相差不过身前一尺。
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落在某一枚碎片上。
与重铸晨昏钟仅有咫尺之遥。
就在这咫尺间,一束天光无视殿檐砖瓦的遮蔽,仿若自虚空而来,照向顾濯。
这道佛光是如此的突然,没有任何的征兆,其中蕴藏的威势却足以诛杀羽化中人。
顾濯神色不变,平静而从容地侧过身子,与天光错过。
越是简单,越强大。
白瀛洲面无表情,又动念。
再有六束天光先后降临,依旧未能与顾濯相遇,但终究是短暂地拦下了他的步伐。
白瀛洲要的就是这片刻的时间。
未央宫内灯火骤灭。
天光旋即生变,以顾濯为中心向外,变幻出七种颜色。
赤橙黄绿青蓝紫。
一道彩虹将顾濯笼罩在内。
磅礴至极的力量随之而现,与璀璨华光完美无瑕地融为一体,画地为牢,成樊笼。
樊笼之外,仿若深渊,皆尽黑暗。
未央宫外的画面不再得见。
顾濯的目光穿过身前的虹光,望向白瀛洲的眼睛,有些意外。
这般道法造诣,已然不输当年他——玄都决战的当年。
无论渊岱如何倾囊相授,在短短数年时间中,白瀛洲能将道法修至如此境地,无愧其名。
仅止于此。
顾濯眼神淡然如前。
一步,他朝着笼罩住身躯的彩虹踏去。
相遇瞬间,那片染了霜色的青衫衣袂遽然燃烧起来,火光分外绚丽。
衣袂被焚烧殆尽,顾濯踏出虹光,破开樊笼。
夜色如潮水般拍打而来,带着深彻神魂最深处的恐怖寒意,要将他卷入无底深渊。
他突然生出熟悉感觉,回忆起那个被留在禅宗经书上的故事,想起那位曾经承载过佛祖禅念的武帝,于是他得以知晓这门神通的名字。
——桐宫。
虹光为道法所凝,夜色又如何?
今生来世之渊。
渊中寒意是何物?
死亡。
唯佛法能有此举。
道佛相通,白瀛洲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来的高妙境界,以绝世二字相称已不切实。
这是真正的空前绝后。
顾濯感受着阵阵袭来的寒意,隐隐出现在远方的那一缕幽光,知晓那象征着所谓的来世。
晨昏钟看似近在咫尺,实有天涯之远。
是像桐宫里的那位武帝转身回到宫殿中,等待殿外熊熊燃烧着的大火熄灭,还是无惧前行?
顾濯身前唯有此二路可行。
白皇帝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
“何以破之?”
顾濯没有回答这句话。
言胜于行。
面对这世间或许再也不会有的神妙之法,他的选择过分简单。
并指,为剑。
剑锋笔直的刺入今生与来世之渊。
擦的一声轻响。
伴随着顾濯的手指在夜色中不可阻挡地下划,看似浑然一体的深渊竟是被硬生生地撕裂出一道口子!
这道裂口不断扩大,再扩大,有微弱光芒从中如水般流淌而来。
那是人间的灯火。
就在这时,顾濯念头已动。
他的神魂离体而去,比灯火照出影子还要更快,来到白瀛洲的身前。
白瀛洲早有预感。
面对直指自身眉心的剑指,他覆手为掌带起无限光明,向顾濯镇压而去。
顾濯视若无睹。
抽刀断水无疑是人世间中的极高妙境界,以剑斩光却还要更胜一筹,与传说无异。
故而当光明如流水般被剑锋一分为二之时,就连白瀛洲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头,眼中流露出再清楚不过的诧异色。
“这剑已然不输王祭。”
“我本来就没输过给他,那次是让的,你应该知道。”
顾濯淡然说道,剑指逆流而上,轻而易举地触及白瀛洲眉心。
喀!
一声脆响中,白瀛洲的身躯陡然生出无数细小的裂缝,濒临破碎。
如此沉重的剧烈痛楚,未让他的表情发生任何变化,因为他的神魂已经来到顾濯的身躯之前。
以神魂现世的白瀛洲不再是苍老的。
他的身上没有半点君王的气息,衣衫上找不出繁复的图案,黑发亦没有被束缚在庄严的冠冕中,身无两物,与清风相伴,如若谪仙。
故而他的掌心不曾升起肃杀光明。
风平浪静。
无声无息。
再是自然不过。
这一掌与天地同力。
顾濯挑起眉头。
那是意外带来的真正诧异,是对方居然在这生死之间破境了。
何故?
他转身回望后方,望向与白瀛洲的背影,于是明白。
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
桐宫被破,剑锋已至,在此生死到来的时刻,白瀛洲终于踏出那两百年来梦寐以求的一步。
一步,即是登仙。
同为登仙境,孰胜孰负?
……
……
深渊带来的夜色早已尽数消散。
未央宫外晨光正亮。
神魂离体的白瀛洲眼神依旧坚定,决然毅然,无半点迟疑之色。
哪怕掌落后的结果是同归于尽。
就像不久前说过的那样,除却登仙外,这就是他如今活着的最大意思。
死有何惧?
在这场必败无疑的生死之战中有此结局,足矣。
白瀛洲眼神愈发明亮。
然后。
钟声响起。
那是归家的信号。
神魂何以为家?
……
……
时光的伟力随钟声而降临未央宫。
白瀛洲为光阴所困。
与顾濯仅差些许的那一掌,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开始后退,变得越来越远。
“是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响起,带着掩之不住的憾意。
顾濯说道:“你该知道的。”
白瀛洲闻言沉默片刻后,回想起那落在眉心上的剑指,于是明白。
两人相隔晨昏钟碎片相望。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晨昏钟就在这道线上。
当如深渊般的夜色被撕开的瞬间,胜负已分,只是他迟迟不不觉而已。
顾濯与白瀛洲的神魂同归去。
后者低下头,望向已经蔓延至手掌的裂纹,知晓死亡将至。
他带着憾意说道:“如果天道印和山河盘还在。”
顾濯平静说道:“且慢和三生塔是真的在。”
白瀛洲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我能更早一步破境?”
顾濯摇头说道:“那生死就不会以此方式分出,你还是败,无非过程漫长。”
白瀛洲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难道我必败无疑?”
“是的,但这不是一件值得难过的事情。”
顾濯理所当然说道:“古往今来,从未有人能以一人之力败我。”
白瀛洲笑了笑,笑容并无不快,说道:“难怪渊岱当年不敢现身玄都,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说完这句话,他的道体瞬间沦为齑粉,随风消逝。
当最后一缕尘埃也被吹走后,那个如若谪仙般的青年身影再次出现在未央宫中,似有幻无,也许下一刻就要与那具**一同离去。
他望向重归于好的晨昏钟,问道:“所以你要归去了吗?”
顾濯沉默许久,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不。”
白瀛洲眼中尽是不解,认真问道:“那你要做什么呢?”
顾濯转身望向殿外天地,见晨光如昨,最后说道:“我准备带领这个世界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