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瀛洲看着顾濯,眼神变得越来越复杂,像是听到一个荒谬的谎言,又禁不住去畅想这个谎言描述着的真实。
他在沉默中把这些情绪收敛干净,以沙哑的声音说了句话,带着奇怪的笑意。
“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
“嗯。”
顾濯没有否认,说道:“换做是过去的我,还是白远时候的那个我,我根本不会有这种想法的存在,但我已经换了个名字。”
人生在世,名字往往是最为重要的事物之一。
尤其是在这并不平凡的人世间。
一个名字叫做白远,心中从未遗忘过那个远在梦境深处家乡的人,又怎会愿意带领这个世界前进呢?
就像白瀛洲必须要脱去那件名为皇帝的长袍,方能在生死之间踏出那一步成就登仙境,道理相同。
“如今回想起来……”
顾濯有些感慨,似是自言自语念道:“我当初为今世的自己起这个濯字,也许就是应在这上面。”
濯有两个音,两个意思。
一为洗。
二则是可通櫂,意为船桨。
洗净前尘,继而带领这个世界前进。
这是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情。
大概早在那年醒来时,他冥冥之中就已对此有所感应。
否则又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一个字呢?
白瀛洲的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顾濯的眼睛,问道:“你会怎么做?”
自无数年前起人世间有过无数英杰,而这些了不起的大人物在生命的后半程中总是会变得谨小慎微,不再有年轻时候的想法,不再去想着改变这个世界,不再试图去承担起那些沉重的责任,他们的念想会随着年月的流逝渐渐聚拢在身前那些可控的事物中,比如宗门,比如国家,比如修行。
那个以一己之力令整个人间随之而变的想法,都已不复存在。
白瀛洲未曾有过这种念想,但他的位置站得足够高,于是能理解那些先贤的想法,知晓其力不从心。
然而顾濯如今所求,远要比改变这个世界来得更为艰难,沉重。
如何才能带领这个世界前进?
道门中人面对这个问题,想来会说道祖传道人间,开启修行路,予众生希望。
禅宗的和尚思索过后,大抵是要言称世间若无千百庙,人心希冀与来世念想该往何处安放?
在史书上有着诸多篇幅的那些皇朝的开国皇帝,面对这个问题,无非就是说民众在其治下日渐繁盛,如何休养生息,如何过上比之过往更为幸福的日子。
莫过于此而已。
白瀛洲不认为这是真正的带领世界前进。
没有道祖也会有佛祖,再不行还能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祖,修行的路就在那里,不是被某个人从有到无走出来的。
禅宗的存在更是无意义,信仰是人们需要去信仰,而不是因为那尊佛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着金装。
所谓皇朝亦是无稽之谈。
“你到底要怎么做呢?”
白瀛洲再次问道,声音变得沉重而有力,像极了战鼓。
顾濯看着他,平静说道:“你该猜到的。”
白瀛洲沉默片刻后,眼中生出一抹明悟之色。
是的,他明白顾濯要做什么了。
“要是我能晚生百余年,那该多好。”
顾濯想了想,说道:“这是祝福我成功的意思吗?”
白瀛洲微笑说道:“要不然?”
顾濯很认真地道了声谢。
听着这声谢谢,白瀛洲的笑容多出几分满意。
他不再和顾濯聊下去,在这最后的片刻弥留时光中,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他去做。
……
……
那座冷宫,楚珺与林挽衣坐在廊下,正无目的轻声说着话时,一个身影突兀出现在雨中。
白皇帝背负双手,静静凝视着皇后身死前所在的地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流露出哀思。
下一刻,他去到白浪行的身前,简单交代了几句话,关于未来的事情。
生死传承,权力交接,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值得悲伤。
故而白皇帝在惘然哭声响起前离开,而这一次他已至数千里外,慈航寺中。
石塔伫立成林,塔中供奉着僧人们的舍利。
因为前些年未央宫之变的缘故,许多石塔经历过一次坍塌,后来虽是修旧如旧,但终究是欠了些味道。
白皇帝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座新塔上。
塔里住着的人是道休,他这一生中最好也是最鲜为人知的朋友。
一壶酒出现在他的手中,缓缓倾洒在石塔前,滴答作响,湿了地板。
白皇帝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再望着。
都已经在酒中。
当酒水为阳光所蒸发后,白皇帝再临玄都。
玄都春光正好。
余笙正像平日里那般,坐在竹椅上,用厚实的道藏遮去外界的光线,睡得很不错。
白瀛洲站在殿外,看着这个改变自己一生的亲人,并无憎恨。
余笙有所感,自春眠中醒来。
她拿走那本厚重的道藏,起身与白瀛洲对望。
相顾无言,唯有一默。
白瀛洲笑着说道:“哪怕是现在这一刻,我也没有后悔过答应你。”
余笙轻声说道:“但我总归是要自责的。”
白瀛洲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在修行上的天资不如你,要是没有这百多年来的经历,真的可以踏出现在这一步吗?”
“应该是不行的。”
他步入古老道殿内,说道:“如今我不再需要去关心那些我不愿意关心的事情,而死亡也即将到来,我只剩下一个念想。”
长时间的沉默。
余笙始终没有说话。
白瀛洲叹了口气,笑容里多了些遗憾的味道,说道:“本还以为能骗骗你。”
余笙笑了起来,说道:“我很聪明的,要不然当年怎会挑中你来当皇帝,而不是别人?”
“也对。”
白瀛洲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所以……请姐姐你好好活着。”
余笙用鼻音嗯了声。
白瀛洲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当他走出道殿的那一刻,化作万丈天光,直抵云霄。
天地一片寂静。
那年的他,本就该葬身于玄都之上。
一切不过是回到最初。
……
……
未央宫中。
那一束天光的升起为顾濯所知晓。
在片刻默哀过后,他走向殿内最高处。
某种意义上,这里是整个人间的最中心所在,便也适合他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
如何才能引领这个世界前进?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十分简单。
首先,要有路。
这是一切的前提。
时隔数年后,顾濯再与天地言。
与此同时,这也是他正式回答庵主留下的第三问。
那个问题是你要离去吗?
提问者,不是谁,就是这方天地万物。
“就像先前所说那般,我的决定是留下来。”
顾濯沉默片刻后,平静说道:“但我不同意让所有人都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