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将尽 十一卷十三章：箱子里的永恒

史力回来了，二人继续向台上走去。走了几步，史力注意到了一个箱子。

那是一个纸糊的大箱子，有半个人那么高，纸箱紧紧盖着，不少人围在周围。

难道这里面装着一会儿传道用的道具？或者甚至，“登仙散”就放在里面？史力心中一动。

“对那个箱子有兴趣？”死士卯察觉到了，问道。

“那里面是什么？”

“你去看不就好了？”

“不会有问题？”

“登仙路上，百无禁忌。”死士卯微微一笑。

史力走到纸箱前，刚伸出手准备掀开，谁知纸箱却突然自己动了一下！

史力一惊：

“什么东西！”

纸箱动了动：

“不是东西，是人。”

史力很疑惑：

“你为什么躲在纸箱里面？”

那人却反问：

“你为什么躲在外面？”

“躲？我没有躲啊？”

“我也没有躲。”纸箱盖子翻开，一个少年探出了头，他盯着史力：

“你真蠢。”

史力皱眉：

“好端端为什么骂人？”

“世界就是纸箱，纸箱就是世界，”少年站了起来，用手在周围环了一圈：

“你在世界里不需要躲，所以我在纸箱里也不需要躲。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你不是蠢人谁是？”

史力没有回答他，因为相比于语言，少年的身体要更惊世骇俗得多——

少年长着大概十四五岁的脸，头发却稀疏得像个老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亢奋的神情，他总爱不自主地咬嘴唇，一咬就会牵动脸颊的凹陷处，看起来像脱水的鱼。

他**着上身，下身只围了一块破布。

脖子细得让人怀疑他是否能吞得下东西，胸膛上的肋骨清晰可见，因此人人都知道有一根断了但没接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长歪了，史力眼尖，发现他另外有几根肋骨是断了被接好的。

他手脚都像麻秆，史力从没见过这么瘦的活人，就像只有一层皮蒙在上面似的，手脚皮肤上有不少咬痕，位置千奇百怪，创伤处红肿破损淤青皆有，看来他至少从一年前开始，就被同一种生物不断地啃咬。

明明看起来很虚弱的少年声音却很大，见史力打量自己，他叉起腰：

“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么？看书啊！”

“什么书？”史力一呆。

少年更气愤了，指着史力的脸：

“来学堂不带书？你在想什么？考功名是替我考的么？最后不还是对你自己有好处，我又不分你半文钱！去！把《弟子规》抄十遍，然后滚去院子里罚站，让大家看看，你是多么有出息……”

他滔滔不绝，史力紧皱眉头，心里再次浮现出那个问题。

我疯了？他在说什么？

死士卯迎了上来，立刻低下了头：

“是，我们知错了。”

少年这才一翻眼皮：

“下次还敢么？”

“不敢了不敢了，”死士卯摇摇头，随后扯了史力一把。

看来一定要服从这个少年，他才会罢休。史力想明白了这一点，想着这少年也算可怜，他便跟着摇了摇头：

“不。”

“不？什么不？”少年的火气立刻又上来了，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身子都有点摇摇晃晃，就像刚喝过酒：

“说话都不会了？给老子重新说！”

史力原本想着让一下对方就算了，可对方却得寸进尺，口出不逊，实在有些过分。

他抬头看向少年，一言不发。

“不准哭，憋回去！”少年更加愤怒了，大骂道：

“好啊，你翅膀硬了，还敢瞪你老子了！我把你生下来，我生错了。省吃俭用供你吃供你喝，我都做错了！今天敢不认错，以后还不知道要干多少坏事！老子、老子打死你个小畜生！”

史力按紧刀柄，随时准备制住少年。

可少年刚刚举起手，却突然捂脸哭了起来：

“呜呜呜，我命苦啊，嫁来你们家没享过一天福，每天做那么多，一门心思扑在你身上，就想着望子成龙，你能考上国子监，谁知道生出来你个不孝子白眼狼……你这个样子，娘好揪心啊，你该怎么办啊儿啊，娘心里好难受啊……”

然后他的表情神态开始不断变化：

“书呢书呢！读书不带书，和上战场不带刀枪有什么区别！给我站后面去！”“老子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跪下，跪好！老子踢死你！”“呜呜呜，娘不如死了算啦，死了算啦……”

少年叉着腰时，就板起脸，对史力说规矩礼法；他状若醉酒时，就凶狠武断，对史力非打即骂；他掩面哭泣时，则三句话不离哭闹上吊，说着自己多么苦多么不容易，非要史力道歉服软不可。

史力明白了——少年并没有辱骂殴打自己，他只是扮演着老师、父亲、母亲，把自己当成了本该被讨伐的小孩，那个被称为“孽徒”、“小畜生”“白眼狼”的小孩。

史力开始觉得窒息。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没带书就会被判死刑，强行把可以解决的问题制造出恐慌焦虑；为什么有人说话只会用拳头和脚，他究竟是在管教孩子还是在享受这微小权力带来的快感？为什么要把付出包装成“奉献”或“牺牲”，来加强别人心里的不安与愧疚？

他们不是师长父母么？为什么却拼了命摧毁孩子的同时，嘴上还不断说着“这是为了你好”……

折腾很久之后，少年累了，他一屁股坐回了大箱子里，史力怕他出事，健步上前。

他终于见到了那个孩子，那个被讨伐后的小孩。

少年蜷缩在箱子的角落痛哭，却不敢哭出声音，死命的挤压自己的眼睛，试图像他父亲说的那样，让眼泪“憋”回去。

可眼泪还是顺着手掌胳膊流了下来。

他不敢出声，甚至不敢擤鼻涕和啜泣，史力只看见他在抽搐，连带着箱子也在晃动。

像心脏在跳。

突然，少年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在自己的身体各处搜寻，很快，他终于在左小腿肚处看见了一块好肉，毫不犹豫地，他猛一口咬了上去！

原来那些伤痕都是他自己咬的！

史力一惊，想出手相助，却被死士卯拉住，死士卯严肃的对史力摇摇头，在他耳边道：

“继续看。”

少年的小腿肚贴在地上，脸贴在小腿肚上，就这么蜷成一团。他咬得好用力，血很快从他齿缝渗了出来。他咬得好深，为了达到这个深度，他的眼球几乎快从眼眶中被挤出来。

错的不是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史力心中不由得这么说。

少年好像竟能听见史力的心声，所以他开始奖励自己。

“撕拉——”腰间破布被扯下，少年从弓着的身子中抽出自由的右手，然后伸向了下身。

那只满是咬痕、瘦骨嶙峋的手掌，成为了他最温柔、甜蜜的妻子。

他用力的撕咬着自己，然后更用力的自渎。

很快，少年开始兴奋，他的呼吸开始粗重，表情却更加狰狞，以两颊凹陷为圆心，整张脸就这么缩在了一起，他咬得更用力了，小腿肚已因受痛而痉挛。

“唔呃……唔呃……唔……”少年发出老鼠和蜥蜴被捆在一起淹死时的声音。

身体一阵颤抖后，自渎结束了。

少年松开了自己的小腿和阳货，四仰八叉的躺在箱子里喘息，他满身大汗，脸颊凹陷处涌现出病态的红，他迷离的望着天空，喃喃自语：

“爹爱我，娘爱我，先生爱我，这世上所有人都爱我，我好幸福，好快活……”

沉醉良久后，他终于发现了盯着自己的史力：

“嗯？你这个蠢货怎么还没走？”

史力问道：

“你为什么要一边伤害自己，一边……自渎？”

“所以说你是个蠢人！”少年白他一眼：

“爱就等于疼痛，疼痛就等于爱。”

随后似乎是怕史力的傻气传染到自己，他伸手一抓，又把纸箱盖了起来。

史力这才发现，少年自渎的过程中，箱子边已经围了更多人，他们侧眼打量着自己，十分不满。

接着他们上前，一边轻拍箱子一边说：

“别生气啦，那人是傻瓜，别理他。”“是啊是啊，你刚刚真有力气，好棒！”“新箱子真好看啊，哪天也送我一个吧？”

孩子也在里面拍打着箱子回应：

“好呀好呀，下次你们也一定要记得来看。”

走了很远后，史力依然会想起这个少年，他的经历史力已大致知悉，所以他问死士卯：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他考进了国子监预科，入学第一天，他爹娘冲进学堂，大骂他没出息，把他的书籍和笔墨纸砚全抢来，就这么当众烧了，后来他爹被罚劳役三个月，家里又被罚了一大笔钱，他也被国子监清退。”

“不是已经考进国子监了么？”

“国子监是最好的，其次才是国子监预科。必须要读两年预科，再参与考试，才能正式入学国子监。”

“不过两年而已，他爹娘这是何必？”

“因为他们同县有其他孩子考上了国子监，他们一比，自然觉得别人家孩子争气多了，越想越气，才有了这么一出。”

“然后呢？”

“他爹劳役回来那天，他正在给他爹熬粥，他爹却一把掀翻了锅，顺势拿着锅铲殴打他，一边打一边说，就是因为他不争气，现在一切都完了……他被打翻了，打得缩在墙角了，可他爹仍觉得不够，找来根绳子把他吊起来，拳打脚踢了一整晚，之后就这么吊着他挨饿……”

难怪那少年那么瘦。史力面露不忍。

“他爹虐待他时，他娘就在旁边哭着倾诉，从怀他时开始说起，一直说到大闹国子监，想让他深刻体会到父母的不易……他说了无数认错的话，服了无数次软，做了无数次保证，三天两夜之后，他终于被放下了，他吃了饭之后就想睡下了，第二天醒来，发现床脚那个大箱子不见了。”

“大箱子？”史力不由得一愣。

“从小到大，他只有躲在床脚的箱子里，才能遗忘身上被施加的一切。在那里，他自由、幸福、忘掉所有。可箱子被丢了，理由是，就是这个古怪的箱子，害他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死没出息读不好书，甚至可耻的被国子监清退。他没有反驳，也没有沉默，只不断地道歉，然后在半夜时，他去后院挑了一把最好看的斧头，走进了父母的卧房……他逃来这里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做了一百个一模一样的大箱子，他说，他的世界从此以后完整了，这完整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永恒。”

也许，他真的找到了永恒。史力回头看向那个箱子，心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久久不能平静。

这时，死士卯开口了：

“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