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谧今年34岁,是崇祯四年的进士,出身于福建晋江,官宦世家,父亲曾经担任过北京的户部主事,算是家学渊源,从小会算账,精于经营,因此中了进士后,被委派到南京当户部主事。
户部主事是正六品官,大体可以理解为财政部某司的副司长。如此人物哪怕在后世,也是实权派干部,更不用说在大明帝国。集税收和财政大权于一身的户部主事,对于草头商人而言,就是土皇帝般的存在,生杀予夺,一言而决。
陈洪谧主管漕运和税收,更是肥缺中的肥缺,实权中的实权。但在如此肥缺的位置上,此人的官声却难得很好,今年考评得了优异,尤其税收一项,厘清资货,打压权贵,各大商行都十分信服他。
仅仅是刚才开口说的几句话,陈吉发就已经能够判断,这人属于那种不拘小节,想做大事的专业型干部,日常交往也算随和,还懂得风月高雅,欣赏琴音美女,是个生活阅历丰富,通人情能做事的官员。
再无外人,便开始上酒菜。几人边寒暄边饮酒听琴,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布业的事情。
布业是南京户部税收的重头,听到庄志业将陈吉发的合作计划说了,陈洪谧鼓励几句,又突然转移话头。
“子安擅长机括之术?”
陈吉发微愣,但想着陈洪谧是个直率人,又看不出恶意,于是坦诚道:“读书之余,喜欢研究一二。”
“哈哈,你倒是谦虚。若是早生个几年,献技圣上,说不定能弄个辅臣当当。”
陈洪谧这玩笑开得没轻没重,不过大家都知道他说话的风格,也都跟着笑起来。
原先天启皇帝喜欢木工,重用了一大批技术型官僚,明末科学界的泰斗,包括徐光启、宋应星、孙元化这些人,大多都是天启皇帝提拔的。
陈吉发也笑,不过,他笑的是,陈洪谧这家伙,粗中有细,这是试探他的。
“可惜了可惜了,少了这条坦途,也只能作为奇技藏于后院,下值后把玩了。”
“是呀,如此利国利民,增长税收的好办法是奇技淫巧,那些所谓的文献复古,被作为救世的良策,可叹可笑!子安以为呢?”
庄志业和薛庆余都笑不出来了,陈吉发却淡然以对,起身作揖道:“主事大人既然问及,学生认为,只能是尽绵力,多赚钱尔。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能赚钱,想必多少还是有人会跟随的。”
陈洪谧玩味片刻,嗤然失笑。
“哈哈哈,子安也是个妙人。好好好,今日不醉不归!”
见陈洪谧开心,不再纠结这些敏感话题,那两位商人才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陪着笑起来。
后面大家喝酒吃菜,纵谈风月,气氛立刻热络起来。
酒酣面热,陈洪谧就着苏大家的琴音,拿了纸墨开始填词。他的字写的不错,词律也算工整,写完吹干墨迹,便让身旁侍女递与苏氏。
那美人眸光闪动,十分满意,又上来见礼,给陈主事敬酒。众人起哄,庄志业又悄悄使了银子,苏大家便坐到了陈主事身边,这气氛就更加热切起来。
陈洪谧让陈吉发作诗,后者随便捏了首打油诗,逗得身旁侍女娇笑连连。
陈洪谧也笑道:“子安这诗吧,说他粗鄙,偏偏又音律整齐,说他雅致罢,偏偏又白话连篇,有趣有趣。”
“让主事大人见笑了。”
之后又是几轮酒,几轮游戏,直到陈洪谧不胜酒力,庄志业使了个眼神,那苏氏便扶着他进里间休息去了。
宾主尽兴,尤其是庄志业十分高兴。不仅高兴接了个大单子,更高兴陈吉发能得到陈洪谧的认可,这便是给他的生意上了双保险。
离了椒舍,里间有丫头跑来,送给陈吉发一张帖子。
“主事大人歇下前让把名帖给陈公子。”
陈吉发闻言,连忙道谢。
“子安好才华,得陈主事青眼,往后生意好做了。”
“是呀,那孙长福再来找你,便拿这名帖给他看。”
“多谢二位兄长引荐。回去小弟便开始着手项目的事情。”
“哎,不急不急,你安心备考,等你明年考完再说也行。”
哟,方才还急着赶夏装,如今又不急了。想必是看到陈洪谧的那个态度,觉得陈吉发也非池中物,想要巴结起来。
“定好的合同便不会轻易更改。多些两位大哥体恤,小弟不会误了科举。”
两人佩服不已,又说了些拍马屁的话。陈吉发与他们告辞,慢悠悠往住处溜达,眼中看着繁华的南京夜景,心中想着下步的计划,顺便走路消消食。
临近年底,来南京的士子越发多了起来。除了外地远来的在南京换船,那些离得近的苏淞的士子们,也都陆续抵达,争相拜访南京大员,准备年后进京。
如今街头到处能看到各家公子的车驾,有些奢华无度,有些流连烟柳。
这便是王朝末世。
一方面富人挥金如土,城市极尽繁华,另一方面战乱不断,底层平民流离失所。城内城外,隔绝了两个世界的人生与命运,却在王朝大厦倾颓的那一刻,狠狠撞在一起,将所有人碾为尘埃。
路过热闹的夫子庙门前,有不少士子在此聚集,大多兴致热烈,像是刚刚散了宴席,正在纵论天下大事。
有个年近三十的书生,正在众士子围拱之中,高声诵读新写的散文,陈吉发驻足听了片刻,文采斐然,但其中所持观点,却大多陈旧迂腐,脱离实际。
陈吉发没了兴趣,正打算离开,却听见旁边有人说:“不愧是陈公子,文采卓绝,我辈楷模。”
又有人鼓噪:“方公子也讲一讲!”
众人起哄,有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士子拱手上前,他看起来稳重平和,说话少了几分狂热,多了几分稳重。
“万物皆有其理。寂感之蕴,深究其所自来,是曰通几;物有其故,实考究之,推其常变,是曰质测……”
听到这个话题,陈吉发又驻足听了片刻,大意是说,世间万物都有其道理,追寻其发源的根本,可以称之为“通几”,也就是贯通几何,名其原理;万物都在发生变化,考察它们运行的规律、性质,是为“质测”,也就是标定属性,预测结果。
这番话倒是引起了陈吉发的兴趣。明末是近代物理学的开端,明帝国也有不少士大夫开始物理学的探究,这名姓方的书生,显然属于思想最先进的那一批人。
于是,他拉过一个身旁的书生,询问道:“场上演讲者何人?”
“这你都不知道?”那人得意洋洋,“当然是咱们复社有名的方公子。”
“方公子?”
那人鄙夷的看了眼陈吉发,像是在看乡巴佬,但终究是帮他的偶像做了宣传。
“桐城方密之,方公子。”
陈吉发顿时心中了然,原来是复社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倒的确是个人才。
又驻足听了片刻,方以智讲的深入,场下人听得沉迷,约莫一炷香功夫,才换了别人上前演讲。
方以智刚下来,便立刻被一群书生围住,问东问西。陈吉发本想与他搭个话,但看见实在人多,没有机会靠近,也只能作罢。
此来南京赶考,想必他也是为此目的,应该还有见面的机会。
回去后,陈吉发连夜赶工,如约将新纺织工艺设计和工厂建设的方案做出来,交给了庄志业,之后,便是给江夏写信,让他们准备些人手过来。
正写着信呢,江夏寄来的信却先到了。是熊韵芝回给陈吉发的。
这个年代,邮驿不是普通人家能够享受的服务,更何况,崇祯皇帝为了节省开支,裁撤了天下驿站。如今闹得正欢的李自成,早年便是米脂县的驿丞,如今下岗再就业,干起了造反的买卖。
因此,陈吉发与熊韵芝之间的书信物品,都是托四通镖局捎送的。也就是陈吉发与他们有长期合作,才能如此顺畅。
信封用油纸仔细包好,拆开后,还能闻到信纸上淡淡暗香萦绕,是熊韵芝常用的熏香。
信纸有两张,其中一张写着近期家里产业经营的情况,以及苏家湾合作社的情况,并一些建议,总体来看很正常。
另一张纸折成方胜形状,展开,是精美的印花信笺,写着一首小诗。
离别数日如三秋,
更深露重夙夜愁。
试问明月君何在,
情似春水顺江流。
工整俊秀的梅花小楷,婉约清丽的抒情诗,落脚处落着兰芝花印,处处透出小女儿的记挂情谊。
陈吉发勾起唇角,心中难得轻松愉悦。
熊韵芝到底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心中有些话不好与赵氏说,也不愿如王宝珠那样以色事人,便将细腻的女儿心思都藏在诗信之中,盼着陈吉发能对她多些怜惜。
随着信件寄来的,还有一千两银票,以及陈吉发先前要的家中各项产业的报告,以及最新一批纺织机械使用测试的情况。
看完这些,他提笔便开始写回信。
先是交代了他在南京的琐事,又提及了对家人的思念,问及了家中近况,最后,便是嘱咐她,从家里派几个骨干人手,到南京帮他照看染布和织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