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临近,秦淮河畔,十里锦绣,达官贵人,换上了富贵夹袄,王朝末世的寒风,却依旧挡不住喜气洋洋的年节氛围,街市上摩肩擦踵,人流如织。
在此时刻,恒通布庄拍卖彩染配方的消息,如一记惊雷,响彻南京布业。
这年头,拍卖的形式本就稀奇,再加上拍卖的内容并非实物,而是技术,就更加别出心裁。
陈吉发将拍卖的地方就放在椒舍,这个小院子雅致,而且拍卖师站在二楼,能够被全场贵宾看见。
拍品经过包装,展示出来的是印染成品小样,配一斤染料及成分、工序说明,装在红木匣子里。
这次推出的染布方案一共有六个系列,根据印染效果和适用范围,起拍价从十两银子到五十两银子不等。
陈吉发通过薛庆余和庄志业的关系,邀请了南京布业许多掌柜,其中有的人清楚孙长福想着这趟生意,不敢轻易参加,因此商户掌柜来的少些。不过,南京城权贵如云,各大府邸名下的作坊负责人却没人在意孙长福这号人物,反倒是来的齐些。
而彩布,往往是权贵王府用的最多,他们能来,陈吉发的目的便已经达成大半。
彩布的销售在开春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印证,因此,这次的开拍,各家都有明确目的,拍品刚刚上架,就立刻开始争相竞价。
最终,最便宜的“靛蓝花布改良印染工艺”拍出了一百零五两银子,最昂贵的“多彩多层复杂花纹的印染工艺”拍出了惊人的一千三百两纹银!
最竞价的买方不是别人,正是起先陈吉发打算拉拢的淞江布业。
淞江布业在南京的代理人叫做胡金权,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却已经手握万千巨资,做好大的买卖。
庄志业不意外他来参加拍卖,给陈吉发解释道:“胡家是南直隶巨贾,胡金权这一支起先在淞江做海布贸易,后来福建的郑氏崛起,他们便将海布让予郑氏,只抽流水,主营放在了南京,做高端彩布。只是我却不知他如此有决心,对彩布印染势在必得。”
“若淞江布业都这般决心,小弟还真要担心后续推出的新式棉布反噬严重。”
“哈哈,就是说。之前东家们不愿与他们合作也是因为这个。不过好在,淞江也并非铁板一块。就比方这胡家,当初郑氏封锁江口,所有海布必须拿他的令旗才能出海,淞江布业本打算团结起来不出货,饿死那只海龙王,结果胡家率先打破僵局,主动让出了海布份额,只抽五厘的利钱。这下子,那些本就急着出货的老板们纷纷投靠了胡家,他们便一跃成为举足轻重的大势力,如今淞江出海的所有棉布,都由胡家与郑家交涉。”
陈吉发心中了然,商人逐利,只要足够的有利可图,是不存在什么气节道义可言的。要获得商人的支持与拥戴也很简单,让他们一直安全的有利可图便是。庄志业讲这个事情,其实也是暗示他,可以对淞江布业的人分化瓦解,他们苏州人不会干涉。
“小弟受教了。看来,之前考虑的还是太保守了,咱们完全可以加快脚步。”
“主要看你。年后你就要进京赶考,若得天子赏识便会赐进士,大哥不想耽误你的功业。”
“庄大哥考虑周详,不过小弟这点余力还是有的,回头您安排两匹快马,往来周转消息。”
“小事情,放心。走,咱们去会会胡公子。”
胡金权拿下了拍品,正在两个仆役帮助下开箱验货。他看的仔细,还伸手沾了些染料闻了闻,舔了舔。
“胡公子,这东西虽然无毒,但吃进去总归不干净。”
胡金权抬头,看见出声提醒的陈吉发,于是笑了笑,吐了口唾沫。
“职业习惯,染坊的料子用眼看不出成色,唯有尝一尝方知道合不合适。”
“您可真是练得一手绝活。”
“可不是,胡公子在咱们布业是有名的敬业了。”庄志业也帮腔调侃。
“嗨,老庄又拿我开涮。我倒是奇怪,你这无利不起早的人,为何这么赚钱的买卖,一千两银子就卖给我?”
庄志业笑而不语,聪明人果然见微知着。
“果然有大生意瞒着我。老庄你不厚道。”
“先别急着呛我。给你介绍下,这彩染布的法子,是这位陈公子想出来的。江夏陈子安,今年乡试举人。”
“哎呀,失敬失敬!”胡金权转弯极快,先前还在于庄志业熟络笑骂,这会子立刻恭敬向陈吉发作揖,“往后还请陈公子多帮衬,咱们淞江生意难做,没有各位大人的支持,是断然活不下去的。”
瞧瞧,三言两语将自己处在了弱势地位,不熟悉的人,恐怕就会被这位绕晕过去,不知天高地厚了。
“胡公子过谦了,淞江布业甲天下,南北布衣,十有**出淞江。您若是再说生意难做,这天下便没有生意可做了。”
“哎,您是不知,如今西北败坏,京师周边也不安宁,咱们如今也只能守着南边这点老地盘过日子了。改日您得空去淞江坐坐,我带您到处转转。”
“一定一定。”陈吉发笑着拱了拱手。
“到时候我也一同去,顺路也可以去苏州游玩。”
三人又说了些客套话,陈吉发和庄志业礼送胡金权出门。
胡金权上了马车,立刻收了笑容,唤来贴身的奴仆。
“去打听下庄志业最近忙些什么。总感觉那老小子憋着什么大招。”
奴仆应声而去,胡金权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思索着下步动作。
胡家是南直隶巨贾,而胡金权却不是胡家嫡系。
他是庶子,排行第三。上面还有个庶兄,还有个嫡兄。庶兄是通房丫鬟生的,为人老实木讷,在家照顾双亲。嫡兄是正房蒋氏所生,母族是胡家生意上的伙伴,所谓门当户对。胡金权本人是妾生,母亲是淞江名妓,被父亲赎身后,以良人入府。由于父亲宠爱,母亲得以在后宅与嫡母分庭抗礼,他也就沾了光,享受到了半个嫡子的待遇,不仅跟着读了书,束发后还分得了不少产业,甚至与淞江有名布商家里订了婚事。
可惜,以色事人者,年老而色衰,色衰而爱弛。尽管名妓出身的母亲养颜有道,又惯会争宠的伎俩,但敌不过岁月无情,到她四十岁这年,父亲终究是带回新的名妓,年方二八,娇艳欲滴,整日痴缠。于是,来自嫡母的报复也就理所应当的落在了他们母子头上。
他退了学,退了几处产业,甚至连婚事都被搅黄了。自小在母亲庇护下的胡金权,那时候刚刚十七岁,他目睹了这一切的反转,认清了自己的命运,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拼了命的搞事业,拼了命的想要攒够家底,离开那个家庭。
二十岁那年,母亲因为一点小过错,被嫡母责罚,送到寺庙清修,胡金权跪在父亲面前,用这些年攒下的所有产业为代价,换取了到南京自立的机会。
七年来,胡金权没日没夜的忙着,联络淞江布商,开拓南京市场,结交陪都权贵,今时今日,他已经成为淞江布业在南京的代理人,手握万千巨资。
他在南京有了家,娶了南京皇城兵马司一个游击将军的女儿为妻,又将老母亲从寺庙接了过来,现如今,已有三分同胡家本宗分庭抗礼的意思了。
有这份心性和经历的人,自不会放过会影响自己生意的蛛丝马迹。春装新的印染布刚出来,他就敏锐的抓住其中的商机,寻到了这次拍卖会。而同陈吉发和庄志业短短的对话,他就嗅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猜到庄志业背后肯定有别的小动作,这才会舍得将彩布拱手相让。
正思虑间,马车外的仆役打断了他。
“公子,府上来报,说是老祖宗请您去叙话。”
胡金权有些意外,这位所谓的“老祖宗”,平日里从不主动找他,都是他主动上门拜望。
今日老祖宗开口,必有什么大事。
“掉头,去皇城。”
路上,胡金权琢磨着老祖宗叫他的缘由,却始终没能想个通透,直到他下了马车,被小太监引着到了南京皇宫的司礼监值房,见到了孙长福,才恍然大悟。
作为淞江布业在南京的代理,胡金权自然是消息灵通之辈,也自然知晓孙长福盯上新彩染布许久,几次想要占为己有。
如今,陈吉发将这东西拿出来拍卖,最大的那份还被他胡金权拍下来,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今日所为何事。
不过,他孙长福哪来的底气,要找淞江布业的麻烦?!
见胡金权进来,孙长福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哟,胡公子几日不见,容光焕发呀。”
“彼此,孙掌柜也见着更有福相了。”
“您这边请,老祖宗等您多时了。”
“巧了,正打算给老祖宗孝敬些明前茶。”
两人携手入内,值房里,南京守备太监胡承诏正在写字,身旁的小太监殷勤侍墨,还有个水灵的小宫女在身侧打扇。
两位商人在门口等了片刻,等胡承诏落下笔墨,才开口拜见。
“侄子胡金权问老祖宗金安!”
“草民孙长福祝老祖宗康泰!”
胡承诏坐在太师椅上,挂着客套的笑,抬了抬手,请两位起来,又挥手请身侧的太监宫女下去。
“前段孙掌柜给咱家递话,说是被个外来户欺负了。咱家本不以为意,不过,今日那小子又弄出动静来,拍卖彩染布的方子,这是要让孙掌柜没有活路呀。”
孙长福立刻表演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胡金权觉得恶心,但面上不显,恭敬拜道:
“老祖宗明示,侄儿该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