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诏看了孙长福一眼,起身从架子上抽出一封信,扔给胡金权。后者打开看了,才一眼,就忍不住瞥了旁边的孙长福一眼。
二人这般作态,孙长福心中咯噔一声,也想看看那信上的内容。可胡金权手快眼快,把它退了回去。
胡承诏将信放回架子,又坐回太师椅,好整以暇看着两人,笑眯眯的眼神里藏着恶虎。
“老祖宗,这……”
胡承诏没有理会孙长福,而是对胡金权开口道:
“金权先说说,有何对策?”
那信是南京通政使程国祥写来的,说是苏州布业感念南京治政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但近来北面逃来的流民甚众,苦不堪言,于是决定将拍卖染布方子所得银三千两全数捐赠给南京善堂,用于布施仁政,彰显陪都气象。程国祥觉得此举大义,写信给胡承诏,恳求守备太监支持。
胡金权只是看了一眼,便立刻断定,胡承诏要放弃孙长福了。
孙掌柜所求,同庄志业的谋划,完全不在一个段位上。
于为政者而言,庄志业此番阳谋,就算夹杂再多私利,也是必须要支持的,孙掌柜此番私情,就算再多为南京布业筹谋,也落于下乘。
更何况,姓孙的本也就是为了自己筹谋,那就更是上不得台面,拿不出手了。
胡金权突然想到,庄志业原本也是个商人,断然做不出这等大气的事情,又想到今天看到他身边那位举人,哪还能不明白,这件事的真正谋主是江夏陈子安。
也就瞬间明白了,胡承诏放弃孙长福的根本原因。
虽说文官与宦官斗得激烈,但双方争的是皇帝的宠幸。程国祥是有名的硬石头,为官清正刚直,不徇私利,崇祯皇帝最喜欢这种刚正的“孤臣”,曾经有御史风闻奏报,说程国祥贪墨银两,崇祯皇帝调查后发现,程国祥不仅不贪污,竟然连官员们默认的正常迎来送往都没有,一家老小挤在狭窄的四合院里,靠着年俸和免税田过日子,紧紧巴巴,扣扣索索,于是干脆把诬告他的人下了大狱。
胡承诏能做到守备太监,自然拎的清关系,知道程国祥这种“二杆子” 不求利,不求官,只求名,但凡认定了什么事情,是会死磕到底的,性格上与今上多少有些相似的地方。因此,今上信任他,让他通政南京,胡承诏便给他三分面子。更何况,生意给谁做都是做,谁做好了,都少不了南京守备太监这份孝敬,因此,胡承诏断然不会为了区区孙长福去触碰程国祥的霉头。
想通了这个关节,胡金权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于是对胡承诏恭敬道:“侄儿觉得,这件事想对策是不妥的,程大人要做的事,还是要尽力配合。但庄志业是个生意人,可以暗地里同他谈条件,争取些好处。”
“说说看。”
“据侄儿所知,庄志业和苏州布业近期肯定还有大的动作,他们在南京地界上做事,总是跳不开老祖宗的手掌心,您不如显个大度,请他们多给些孝敬银子,也为后面的合作做个铺垫?”
胡承诏笑了笑,自嘲道:“咱家倒是想,就怕那些文官又上折子,说咱家贪婪无度。”
“圣上还能不知您的苦心?”胡金权陪着笑,“再者,侄儿先去试探一番。庄志业和这事情背后的谋主,是做大事的人,让他们想个大义的名头。大义在上,文官最怕这顶帽子。若是能做成,又有何人会挑老祖宗的毛病?”
“嗯,也是这个道理。还是金权做事让咱家放心。”说完这话,胡承诏看了眼孙长福,淡淡道,“孙掌柜回去等消息,彩染布的事情既然已经如此,便就此揭过。后面若有好处,咱家自不会忘了你的孝心。”
孙长福有些魂不守舍的应了,完全没了先前的那股子精气神。胡金权也同胡承诏告辞,出门的时候,还好心的扶了孙长福一把。
“孙掌柜回去仔细些,有些事情,咱们商人做不得主,胡乱投医容易吃错药,还是低调发财的好。”
孙长福浑浑噩噩,也没反驳,回了宅子里,便将自己关起来不理外事,更别提给陈吉发找麻烦了,这都是后话。
胡金权从皇宫出来,先前派出去的奴仆便来回报。
“苏州的人盘了好大一块地,在江宁城南。”
奴仆说的急躁,满脸是汗,胡金权递过一方帕子。
“擦擦汗,顺口气慢慢说。”
“公子,可了不得,三丈的柱子,进深百尺以上,小的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场面。听说只是其中一间厂房。全部建起来,足有二十个这种大棚子。这地方靠江,还挖了专门的水道,说是将来运送棉货所需。”
胡金权皱着眉头,想象着那番场景,估算了下。
“也就是,他们准备在南京产布?可这有何利?苏州产布不赚钱,难道在南京就能赚钱?”
“小的不懂,但还看到他们另盘了快小地皮,盖了数十间小草棚,说是做成衣的。如今已经在招募女工,只要入了他们的册子,就每日施粥。那些南下的流民,好些个女眷为了一口饭吃报了名。”
织布,成衣,果然是憋了个大招。
胡金权在原地踱步,见着街上看他的人多,于是又上了马车。
“去庄府,会会这只老狐狸。”
庄志业知道胡金权会来,淞江的人盯着他,他也派人盯着淞江的人。也正是这个原因,当决定与陈吉发合作后,庄志业便走通了关系,带着陈吉发去见了程国祥一面。
听说是将银子全部捐给善堂,南京通政使程大人二话不说,提笔给胡承诏写了封信,请他知晓并关照。
这件事,便一锤定音。
胡金权来的时候,庄志业正陪着陈吉发在椒舍吃酒。陈洪谧今日有空,听说陈吉发年后就要出发去北京,趁着小年前过来陪他坐坐,还带了同僚南京户部检校李如锦。
楼上苏迎秋咿咿呀呀的唱曲,闪动的眸光总是不经意的落在陈洪谧身上,今日主题本是为陈吉发送行,酒过三巡后,又成了风流倜傥的陈主事主场。
不过,陈吉发不以为意,人家在南京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自己目前还是个过客,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厮带胡金权上楼,见着满屋子的热闹,立刻挂上职业的笑容,热情拱手见礼。
“淞江胡某见过诸位大人、掌柜。”
“哟,庄某不记得今日请了胡公子,您这不请自来,所为何事呀?”
胡金权不以为意,找了个下手的位置坐了,端起酒杯,先冲陈洪谧举起。
“主事大人见谅,胡某先罚酒。”
连饮三杯,陈洪谧看着他只是笑,不说话。李如锦不明所以,与身旁的陈吉发交换信息。庄志业不依不饶,又给他倒上酒。
“你方才给陈大人赔罪,我这里呢?”
“没问题,老哥给机会,小弟感激!”
又是三杯下肚,胡金权脸上泛起红晕,陈洪谧总算开口,摆了摆手。
“好了好了,都是朋友。今日本是为子安聚会,没必要闹得如此生分。来,咱们一起敬子安,祝他金榜题名,前途似锦!”
众人起哄,陈吉发不得已,起身回酒。
“今日气氛好,不如奴家主持,诸位公子行个酒令?”
苏迎秋唱完曲,也坐了过来,在陈洪谧身侧。她发出倡议,陈洪谧不反对,庄志业自然是第一个同意,其他人自然也顺水推舟支持。于是几人又开始行酒令,抽中者作诗或唱曲,做不到便要罚酒。
游戏了半个时辰,众人累了,苏迎秋下去换衣,又抱了古琴上来弹奏。男人们吃饱喝足了,又泡了茶来品。庄志业提起陈吉发一手丹青了得,陈洪谧来了兴趣,请他现场画一幅画。
椒舍备有丹青笔墨,陈吉发铺开画纸,就着今日的聚会,画了幅《宴饮图》,尤其着重将苏迎秋眉眼含情看着陈洪谧的姿态画的传神。
画作落笔,众人都哄笑起来,苏迎秋面红耳赤,陈洪谧摇头连连。
“这画传神了!果然不愧陈子安!”
“苏大家既然心悦陈大人,大人可不能辜负美人恩。”
“是呀,不如庄某为苏大家赎身,给大人添房良妾?”
“哎呀,不妥不妥,待某写信回家问问发妻再说。”
“陈大人真是重情之人,想必夫人定会理解。”
众人又是一通马屁,陈洪谧笑而不语,只拿着那幅画仔细端详,心中所想,展露无遗。
宾主尽欢,几人礼送陈大人,苏迎秋特意走慢一步,在陈吉发耳边小声道谢。
“陈公子真是个细心人。”
“苏大家也不容易,听您曲意,擅做主张,您不怪罪便好。”
“有您这幅画,奴家也算成了陈大人眼中的‘画中仙’,感恩还来不及,哪能怪您?”
陈吉发微笑颔首:“那苏大家往后且珍重。”
“嗯,您北上也注意安全,多保重身体。”
送走陈大人,辞别苏大家,胡金权还赖着不走,庄志业喝多了酒,说话也就不那么客气了。
“嘿,你还跟着做甚?下半日你那奴仆跑到我家工地,是不是想要掺一脚进来?”
胡金权看了眼但笑不语的陈吉发,又看了看满身酒气的庄志业,心中无奈。
“老庄你喝多了,我不与你说,我与陈公子谈。”
“那可不行,陈公子是咱们的财神童子,你可不能和他谈。”
“庄老板是真喝多了。”陈吉发笑道,唤来小厮,“扶庄老板上车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