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是朝廷督抚大员,对全国的情况有些了解,大体知道帝国一年的商业棉纺总量差不多是四千万匹左右。而如今,眼前这座繁忙的棉纺厂,一年竟然能造布五百万匹,相当全国产量的八分之一!
他尚且不知道,如今合作社与苏州、淞江合作的棉纺厂在南京、晋江都已经投产,其中晋江那家厂规模最大,日产量已经超过两万五千匹。
可以说,如今除了原本那些大的纺织业主仍在勉力维持,在特色布匹上能保留些许市场,或者干脆给合作社的大型纺织厂做下游销售,普通农户自织布匹已经几乎在湖广、南京和福建绝迹。
看完生产,卢象升又到女工宿舍区、食堂等辅助区域参观,看到食堂上悬挂的大幅标语——
爱己及人,团结互助。
“为何要挂这句话?女工们识字吗?”
“这是训令。”吴婷认真回答道,“女子出门做事不易,后宅待久的人总是会将精力放在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女工住在一起,人多了也总有各种矛盾,勾心斗角,管理不易。奴家便请陈先生为厂里提了训令,来这里做工,得先记住这八个字。女工们每日认真做工,互相友爱,事情就少,效率就高。”
“仅凭说教可不容易。”卢象升笑道,“你们实际如何让她们做到的?”
“有很多办法,比如互助小组,熟练工带生手,条件好的支援条件差的;比如兴趣小组,晚上休息时组织些文艺活动。还可以定期评选先进,组织各种趣味赛、友谊赛,增进感情。”
“不错,有些办法。本官在军中时,也常与军士饮酒畅谈,摔角角力,的确是增进感情的好途径。”
又转头对陈吉发笑道:“子安手下人才济济,巾帼不让须眉呀!”
陈吉发连忙拱手谦虚,吴婷也福身行礼。
“上次子安一个月造了五百支火铳,是在哪个匠作?”
果然来了,陈吉发知道躲不掉,于是上前道:
“大人这边请。那匠作原本就是做些铁器,后来被学生购下,做些奇器研究。后来偶遇葵心居士,聊得投机,便邀了他帮忙张罗。”
“葵心居士?可是辽海监军道王良甫?”
“正是!”
“听闻他去年流放期满回乡,不想被你劫下。”
“去年正值洛南匪乱,葵心居士途径武昌,与学生探讨奇物学说,学生感念居士大才,想尽办法求他留下。”
“哈哈,子安过谦,你麾下产业,多用奇器,怕是王良甫舍不得走罢!”
大队人马行至原本的实验铁厂,现在的一零一研究所门前,只见此处距离其他工厂稍远,中间隔着个小型园林,周遭松柏苍翠,将内里房舍都掩映在树荫之中,看不真切。
周边有不少护院镖师,身着统一黑色劲装,此时见卢象升来,便从岗哨上下来,集中在门口列队,总共二十来人。
“请巡抚大人训话?”
“吉发的私人产业,如何让本官训话?”卢象升似笑非笑,不过好歹是给了个面子,挥挥手,对那群镖师道:“威武不凡,尽心尽责,都散了吧。”
往前走,绿树掩映中出现几排矮房,曾经的山东按察司佥事兼辽海监军道王徵,正带着几名匠师和数十名学徒等在楼前。
“草民叩见巡抚大人!”
士人见官不跪,但王徵是罪臣,论罪夺籍,算是平民,于是以跪礼迎接。卢象升自然不会让他真跪,连忙上前两步,将他扶起。
“良甫老哥礼重了,你我同科,又年长,本官该称您兄长,可不能折煞小弟。”
他这番表态,王徵自然涕泪连连,再三道谢。
“承蒙巡抚大人不弃,罪人何敢言当年?”
两人客套完,带着卢象升参观研究所。正门进去有个小展厅,里面摆放着各种物件,有之前陈吉发送给他的单筒望远镜,有火铳,游标卡尺,圆规,还有些相对这个时代非常复杂精密的东西,比如差速器、万向节、滚动轴承等等。
王徵如数家珍的向卢象升介绍展厅里的每部展品,如同介绍自家的孩子。
“老朽已经在准备出《奇器图说》第二部,就以这些奇器为主。”
“甚好,这些器械用于工农生产,事半功倍,便是用于军事也是好的,比方说这个轴承,此物若是安装在炮车上,应该能节省不少力气。”
“的确如此,只是如今这东西不能量产,精度不够的话,滚子与套圈不能契合,容易松脱或者卡壳。”
“那便有赖良甫兄早日攻克难关。”
两人说笑着又进入实验室,几个少年在操作各种机械,众人都十分新奇,尤其是磨机打磨表面时溅出大量火花,十分热闹。
“可有造火铳的机械?”
陈吉发此前就这个问题专门做了预案,也向王徵交代过,此时照预案迎检。
只见王徵笑着招招手,对那几个少年道:“你们停下手头的事情,给卢大人做根火铳。”
那些少年很快忙碌起来,其中两人拉开内室的铁门,立刻一股热浪袭来,两人撬开炽热的铁炉膛口,立刻有通红的铁水流出,另外有少年拿沙范接住,铁水流入沙范,然后在中间插入木棍。冷凝取出,卸下木棍,铁料已经是枪筒形状。
少年用火钳夹住枪筒,置于磨机之上,有个高速旋转的磨球将枪筒内壁打磨光滑,磨完一道又换了磨球再磨一道,等彻底平整了,夹到另一台机器上,用钻头钻出点火孔。钻孔完毕,再放在第三台机器上,将表面打磨干净。
此时,一支火铳的主体已经完成了。
“这是大致工序。”王徵解释道,“因为演示给大人看,做的并不精细,实际要比这细致些,费工些。枪筒再配上木柄、通条,就是完整的火铳了。”
随行有懂军事的,也有不懂的,但无论是懂不懂,这个效率也足够惊人。至少,卢象升觉得这效率惊人,站在这里短短数分钟时间,就做成了一支枪管,难怪那小子一个月弄了五百支。
“平日这些机械不加工火铳吗?”
“这些机械来之不易,许多材料都极难获得,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用于研制新的奇器。”王徵说的这也算实话,只是困难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只是陈吉发目前不想大张旗鼓而已,“比方说这钻头和磨石,都是特制的,成本高昂,制备不易,所以处理铸铁枪管才这般快速。若不是前次大人要得急,也不会耗用那些精钢钻头和金刚砂磨石。”
卢象升点点头,不再追问。陈吉发不知他真实想法,不过目前看来,算是过关。
后面的实验室,都是些更加基础的东西,比方说有排水实验、大气压力实验、力学实验等等,众人看的新奇,卢象升不时提问,王徵都耐心解释。
等大员们从研究所出来,天色已经不早。
卢象升实在看得仔细,问的认真,陈吉发琢磨着安排个接待吃个饭,剩下的就不看了,哪知这位三十五岁的封疆大吏干劲十足。
“还早,军中这个点才开始扎营,离吃饭远着呢。”卢象升又半开玩笑对陈吉发道,“子安如此急着让本官去吃饭,是不是还有什么好东西怕被本官偷学走了?”
“岂敢岂敢,只是怕劳烦大人饿肚子。”
陈吉发讪笑道,心想这历史名人果然不同凡响,目光如炬,洞悉人性,可不能随意糊弄。
其实,他还不知道,因为他九真一假的汇报方式,卢象升对合作社已经打消了疑虑。在他看来,这种松散的商业和技术组织,就和许多跨州连郡的大商行差不多,并没有组织百姓啸聚乡里的能力。
不过,卢象升也非常敏锐的判断到,这个组织有很强的内聚力,若是遇到外来的压力,极容易抱团对外。所以,对陈吉发和他的合作社,卢象升认为应该更多的拉拢利用,而不是针对限制。
至少,在平定流寇之前,不应该针对限制。
至于后面的事情,谁知道呢?兴许那时候陈吉发已经功成名就,成了朝堂衮衮诸公的一员,通过朝廷法度的形式将许多做法推广全国了。
卢象升带着众人步行到了苏家湾,踏入这片花园式的庭院区,看着忙忙碌碌的乡民,他大有感触。又随和的与办事的贩夫走卒聊天,了解合作社以及他们切身的感受。
大多数都是正面评价,当然也有负面的,比方说最近修路很不方便,还有说工作太忙没法照顾家里等等,陈吉发没有专门在这方面做管控,在他看来,百姓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参观完各分会的值房,听了各位会长的报告,卢象升饶有兴趣道:“子安用了好些个女郎,平日是否有人非议?”
合作社目前七个分会中,有三名女性会长,在卢象升看来,比例有些高了。
虽然明朝末年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女性的地位有了些许的提高,不少女性读书、经商,出版诗集、文集。但朝廷正统还是不承认女性的政治地位,除了秦良玉这种世袭土司能够做女将军之外,并没有使用女性管理者从事社会管理的先例。
但陈吉发这个问题很好解释,他拱手道:
“合作社本质上还是服务乡民的商业中介组织,为士绅乡民殖产兴业提供便利。女子做事细致,善于沟通,在商业服务方面更有天赋。”
“学会的会长为什么是位女先生?”
“学生草创合作社时,手中能用的读书人不多,能读书识字的,无论男女,都用上了。宋小姐那时已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两年,她处事公允,善于协调,加之学会只是协助各村镇兴办书斋学堂,并不需要讲经论学,所以便一直让她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