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上,徐成洛才单独同陈吉发说这件事情。
“前段时间,因为要扩编情报系统,镖会对新招募人员的身份进行排查,顺便也就对镖会的老骨干也查了一遍。没想到,竟然查出了一桩大事。刚刚提拔的步兵二队的张队头,身份可疑,虽然他尚未承认,但从他住的地方搜出不少可疑物品,坤兴哥和我都觉得,应该是个番子。”
陈吉发闻言,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番子,东厂番役的俗称,是皇帝身边的特务机构,专门执行情报刺探任务的。明末特务政治主要的情报力量就是东厂,主要的行动力量就是锦衣卫。
被东厂番役盯上,就相当于直接暴露在了崇祯皇帝眼皮下里面。
“这张队头什么时候加入镖会的?”
“去年十月。他原本的身份是武昌县的破产军户,能查到祖籍宗地,因此当时没有怀疑。若不是这次排查突然,在他寝室发现了偷偷藏起来的镖会情报,也不会发现他另有身份。”
陈吉发点点头。大明建国起就搞特务政治,东厂番役和锦衣卫暗线遍布全国,以表面上的伪装身份正常生活,的确是极难发现。
“他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什么也不交代,我们怕他还有隐藏的上下线,不敢轻举妄动,明面上只说要追究他私藏情报的罪责,没有说对他身份起疑的事情。但他怕是猜到了什么,点名道姓要见您,说是见了您再说。”
“嗯,知道了。所幸发现的还早,咱们一直跟着卢巡抚打仗,算不得什么大事。”
陈吉发心中虽然有些紧张,表面上却十分淡然,徐成洛原本惴惴不安,看陈吉发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就跟着松了口气。
两人来到看押张队头的地方。
镖会并非正式的衙门,关押人也不像衙门那样设置监狱。张队头目前就关押在合作社的客房,有四个镖师守着。
因为事实还没搞清楚,他目前还是步兵队的队头,所以并没有被苛待,也没有束缚手脚,陈吉发到的时候,他正在茶台前自斟自饮,姿态轻松惬意。
赵坤兴在门口等着,三人一同进了房间,张队头站起身,冲陈吉发拱了拱手。
“陈大人来的可真快。”
陈吉发没有回礼,脸色冷淡。
“当然要快点过来,这么大的事情,事关朝廷军事机密,不快点查清楚,如何对得起圣上恩典,卢巡抚栽培?!说吧,你要见我,究竟是何居心?!”
张队头没想到平常和和气气像个生意人的陈吉发,此刻居然如此咄咄逼人,霸气强势。他表情略微滞涩,有些恼怒道:
“究竟是军国机密还是你陈某人的秘密你心中清楚!某没工夫同你废话!拿十万两银子出来买命,否则,不日朝廷缇骑便来拿你问罪!”
陈吉发咧嘴笑了,原来是个蠢货,亏他一路上还担心了许久。回头,看了眼眉头紧锁的赵坤兴和还有些紧张的徐成洛。
“就这种人,你们怕他?!”
“吉发慎言!”赵坤兴低声道,“谁知道他有没有什么渠道?不可不防!”
“他连腰牌印信都没展示,白口乱叫让我过来,来了就狮子大开口,你们如何想的?这种人不过就是泼皮流氓!”陈吉发故意声音很大,让张队头听见,后者面色立刻变了,“如今咱们是湖广的正规军,头上顶着武昌府兵的名头,拿个私藏情报的流贼细作不能军法从事了?还要我教你们?!”
赵坤兴和徐成洛面面相觑,不过,很快两人就从对东厂番役的恐惧中清醒过来,明白了陈吉发的意思。
管他是个什么鸟,武昌府兵按照军纪排查细作,抓到了个私藏情报的家伙,他又拿不出身份证明,先砍了再说,就算是真的,等上面来要人的时候就一口咬定搞错了。如今天下大乱,到处都是乱兵细作,又有谁能真的为了个番子与掌兵的过不去?再说他勒索银子在先,怕他个鸟?!
“只是,这件事是否要同薛指挥使报告?”
“砍个细作而已,需要指挥使老人家操心?!”
陈吉发摆摆手,起身准备离去。身后的张队长终于是慌了,连忙叫嚷起来。
“陈吉发,你狗胆包天!老子可是给东厂做事的,你且仔细项上人头!”
“东厂?”陈吉发顿步,似笑非笑的转头,“陈某好歹是朝廷命官,正经敕封的兵备道主事。你打着厂役的名头是要吓唬谁?空口白牙,不过是细作狡辩!拖出去砍了。”
张队头急了,从怀中掏出个铜牌来,伸到陈吉发眼前。
“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可是正经东厂番役的铜牌!”
“哟,演戏还挺真的。”陈吉发毫不紧张,“竟然还准备了假铜牌。你也不用挣扎了,盗窃军机,你这细作就算自称天王老子,今日也要军法处置!”
张队头气急,他作为厂役,稽查百官,从来都是蛮横惯了的,往年任务,都是报了身份,便自有官员认怂,帮他跑前跑后,即便有个别硬茬子,亮出铜牌,也都忍气吞声,不敢再造次。不曾想,这陈吉发却是与众不同,偏偏死活不认,逼他太甚!
罢了,先前还觉得这人生意人本性,准备发笔横财帮他遮掩一二,如今也不用藏着掖着,干脆撕破脸皮,让他家破人亡!
“哼,老子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如今役长就在湖广都司衙门,你将某报上去,自然有人确定身份!”
“你们在都司衙门也安插了细作?”
陈吉发佯装大惊失色,张队头忍无可忍,大声叫嚣着报了个名字,果真是薛玉宗的属官,同陈吉发还有过数面之缘。
东厂对朝廷百官和军队的监控是成体系的,往往重要的文官和武将身边,都有番役的存在,有些品级还不低。有些重要的军队还会有专职的监军太监,这些明面的监军与暗地里的番役,构成了掌握百官动向的整个情报体系。
陈吉发捞到了想要的情报,不再理会张队头的叫嚣,将赵坤兴和徐成洛带到隔壁房间。
“你们如何看这件事?”
徐成洛摸了摸头,他不太懂这些,直说听哥哥的。赵坤兴懂得多些,沉吟道:
“东厂番役稽查百官,是皇帝的眼线。如今处置不当,极可能招来缇骑拿人。如今这个局面,吉发剿匪有功,按说面上不会有什么大罪,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如今产业大了,他们想要分一杯羹,肯定会反复罗织罪名,敲诈勒索。这姓张的说不定早就有意,只是在等机会而已。”
“没错,但我不想如他们的意。这段时间,我看邸报上讲,刘荣嗣大人正在被查,里面就有东厂罗织的罪名。刘大人清正廉洁,鄱阳湖治水有功,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无非就是这帮蛀虫盯上了五十万两治水的银子,刘大人没给而已,真是罪不可恕!”
“哎,是呀,可你也知道,刘大人都不能善终,咱们人微言轻,就更不能轻易得罪他们了。”
陈吉发其实内心里觉得东厂和锦衣卫不足为惧,他知道历史,大明帝国没有几年了,在最后这段时间里,因为四面烽火,带兵的将领无论多离经叛道,崇祯皇帝都不敢轻动,也导致了后面的军阀林立。陈吉发现在虽然体量不算太大,但毕竟是个带兵的,只要他拒不奉诏入京,皇帝拿他毫无办法。
但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不能随便说给人听,就算是徐成洛和赵坤兴也不行。
他必须保持自己帝国“忠臣”的人设,如此,他才能在政治上同满清和其他诸侯势力较量。
历史上,李定国等农民军正是吃了“反贼”标签的亏,始终得不到正统士大夫的承认,与南明的合作也是貌合神离,最终被满清渔翁得利。
斟酌良久,陈吉发叹了口气道:
“但咱们不同,刘大人清正,为了自身的名望可以辞官回乡,咱们不能求这个清名,而罔顾了江夏的百姓。你们想想,江夏的百姓吃饱饭才多久?崇祯五年之前,这里又是什么光景?”
赵坤兴沉默了,他也知道陈吉发说的在理,但他实在没有勇气与厂役这种恐怖的特务组织正面硬刚。徐成洛左看右看,憨声憨气道:
“哥哥,咱们江夏的好处不是他们带来的,如今也轮不到这帮黑心眼的人来管,你说,咱来弄他!天高皇帝远,咱不怕!”
“我去北京参加科举,觉得圣上是个赤诚爱民的人。”陈吉发想了想,决定还是从正面打消两人的疑虑,“虽然这件事闹到圣上那里去,咱们不见得吃亏,但与这般黑心人纠缠,实在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如今天下纷争,朝廷命运危在旦夕,江夏如今的局面来之不易,是咱们日后安身立命、报效朝廷的本钱,不能因为这些蛀虫毁于一旦。所以,刘大人不愿意做恶人,咱们必须要做,而且要做干净,至少,要保证江夏最近三五年内的发展不被打断,要保障咱们对卢大人的支持不能打折扣。有些事情,暗地里做,名声肯定不会好,但需要有人去做,去忍辱负重,你们,懂了吗?”
徐成洛已经是满面激动,赵坤兴想了又想,终于露出个不羁的笑容来。
“吉发还是这般能说会道。也罢,咱们当捕快的人,手中的血多了去了,不在乎这一笔。若是能为江夏百姓造福,也算是没白活这一遭。”
三人定了调子,陈吉发吩咐他们做事干净点,顺便要将对方的铜牌和印信收拾好,切莫出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