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陈吉发在揽月楼设宴,请薛玉宗吃饭,席间,隐晦提及他的那位属官,可能是上面来监视他的暗探。
薛玉宗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只对着陈吉发敬酒。
陈吉发见他不接话,有些气恼,面上却依旧赔笑道:“江夏军资,关系湖广军政,若是打了折扣,再有战事,怕是要耽误卢大人的事情,或许,还会害了湖广兄弟们的性命。薛大人想想张士达张大人。”
“流寇如今已经被锁在陕西,何惧之有?”
“薛大人以为南阳兵还能战否?”
薛玉宗挑了挑眉头,有些不悦。但他心中也知道陈吉发说的是个实话。河南被反复蹂躏之后,府兵不能战,守城都是问题,若是流寇真的从南阳突破,怕是又要赤地千里。
不过,他嘴上还是硬。
“子安这话,应该同巡抚大人讲。”
“巡抚大人每日催促军资生产,定然是知道这一点的。”陈吉发毫不退缩,语气坚定,“下官是怕薛大人得胜之后,忘了危险。”
“混账!”薛玉宗拍案而起,不过,很快他又颓然坐下,“哎,你呀——!好好的吃顿饭,咱们喝酒泡妞不好么?讲这些做什么?!”
“好酒好菜,银票美女,自然都是大人的。只希望大人体恤,有些黑心崽子一开口就要咱们十万两,这可都是兄弟们保命的装备钱!”
薛玉宗总算回过神来,眼睛瞪圆。
“妈的,王八蛋,岂有此理!”骂完之后,又觉得有些不妥,小了声音,“你打算如何?”
“既然是细作,自然是军法从事。文书卷宗都会照正常程序走,只是战时事急从权,先斩后奏而已。大人只需装作不知情,事情都推给在下即可。”
薛玉宗苦笑:“哪能不知情?这军法从事,也得指挥签字。老子还想多活几年。”
“那大人少了军资,难道就能活的长久?如今天下武将,哪个不跋扈?若是太顺从,早几年那些士兵闹饷的地方,军头又有几个得了善终?”
“哎呀,子安这个酒,喝的不开心。”
陈吉发笑了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千两银票塞给薛玉宗。
“薛大人,如今天下纷乱,豪杰并起,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乡亲儿孙考虑……”
明朝的卫所军制,指挥都是当地的大地主,兵员都是本地的军户乡邻,陈吉发这句话,意思就是请他为湖广的这些军户和子弟们着想,避免张士达当年在洛南全军覆没的结局。
薛玉宗很爱银子,此前陈吉发找他办事,塞的银子他统统照单全收。不过这次,他盯了陈吉发良久,叹了口气,从一千两银票中抽了一百两出来,剩下的推了回去。
“这些就给兄弟们做军资吧。你也不容易,这么大个摊子,到处都是要用钱。文书报上来吧,本官早日签了,你早日办事。”
其实,无论薛玉宗同不同意,陈吉发都要对这位属官下手的。不过,等得到薛玉宗背书,未来无论朝廷如何查,这件事都是手续齐全,死无对证。
因此,算是薛玉宗送了陈吉发一份大礼。
于是,剩下的时间,陈吉发便再无他念,陪着薛玉宗喝酒,不醉不休。
你说薛玉宗酒囊饭袋也罢,说他道德败坏也罢,这人在两次关键时刻,都愿意为陈吉发提供帮助,可见他心中其实也是有大义的。
无论如何,作为大明帝国的高级军官,为了国祚延续,为了子孙的福祉,他愿意背负一些政治上的风险,这便值得陈吉发长期投资,与之交好。
而陈吉发给自己塑造的大明忠臣的形象,也正是为了笼络这些人的。
等陈吉发的报告打上去的时候,张队头已经被作为流寇细作绞死,他的上级,那位薛玉宗身边的属官,在某个夜里喝多了酒,竟然从画舫上跌入江中淹死了。陈吉发从两人的遗物中整理出许多关于合作社的机密情报,其中有些还涉及到了研究院的最新项目。根据这些情报,陈吉发又在内部进行了大排查,找到了六名为了各种理由给东厂做事的人,全部制造意外让他们横死。
秘密做完这件事后,陈吉发叫来泥鳅,让他在现在的各地卫队和情报系统的基础上,组织一批人,专门监视重点机密场所,避免类似情况发生。
另外,这两个人死后,东厂肯定会很快发现情况异常,派人来查看。因此,研究院、苏家湾学堂等机构的改建工作也列入日程,在新的番子来之前,所有机密的东西都要挪到梁湖同大冶之间的山林里去。
忙完这些事情,时间已经到了七月中旬,陈吉发才总算有了时间回家陪家人。
哪知他有空了,熊韵芝却忙了起来。
原本,熊韵芝当选女会会长之后,就在家怀孕生子,女会的事情有段瑾在代管。段瑾本身有商会那摊子事情,忙碌的很,女会的事情就委托几个招募的女学生在做,勉强支撑起基础工作。后来熊韵芝恢复些,就开始检查女工的福利保护,建立慈善院之类的机构,有了些实际的工作,而如今,随着投入的人力物力越来越多,女会也渐渐事情多了起来。
陈吉发回家的时候,熊韵芝正皱着眉头同熙和商量事情,书案上摆着几份文件,最上面那份附带一片破旧的布条,上面用黑褐色的字迹写着“冤枉”二字。
陈吉发一眼就看出,那是血书。
“夫人还在忙呢?”
“相公回来啦?”熊韵芝起身行礼,熙和连忙去奉茶,“女会如今事情多,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
陈吉发坐下,随手拿起那份文件,简单翻了翻,上面记载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案子。
郑店镇田姓商人常年在外经商,妻江氏在家中照顾铺面及婆母。江氏年轻貌美,照顾铺面又免不得抛头露面,遂被街上的好色之徒觊觎。久而久之,江氏竟然与街坊王某混在一起,有了偷腥之举。前段时间,田某突然提前回家,撞破两人苟且之事,遂以江氏性淫为由要求休弃,江氏母族因为这件事丢人,因此把江氏接回家中后,要求江氏自缢。但昨日女会却收到江氏的申诉书,附带血书“冤枉”二字,女会那帮小姑娘拿不定主意,将这些东西都送到熊韵芝手中。
“这种案子,为何不报给官府?再说,就算衙门不管,也可以报给镖会。”
“他家压根就没报官。”熊韵芝皱眉道,“田家和江家都觉得丢人,想要私了。那可怜的女人现在被拘在家中,若不是江家的庶女是学堂的女学生,将这件事情报上来,女会怕是也不会知晓。”
陈吉发默然片刻。
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因为原主家庭的和睦,让他并未觉察到这个时代对女性的恶意。但开始创业后,总是有许多女孩子留意他,向他示好,甚至主动投奔,让他渐渐察觉到了陈家其实是与众不同的。
起先,他以为是自己的金钱、地位、样貌造成的美人缘,慢慢的,他才发现,是来自现代的价值观念,让他总是不自觉的与女性处于平等的位置,让那些在封建礼教中受到压迫而有心反抗的女性,不自觉的便向他靠拢,因此,他才有了成立女会的想法。
在这个时代,处于资本主义萌芽阶段的大明帝国,事实上已经开始了部分的思想启蒙,包括侯方域为李香君立传,包括钱谦益娶柳如是,都是这种思想解放的缩影。但这些士大夫在思想上的松动与突破,远没有陈吉发的离经叛道带来的冲击力大,他鼓励农耕,兴办工厂,教授新学,解放女性,件件种种,都是历史发展的方向,天然带有新生事物的活力与魅力。
而具体在这件事上,陈吉发认为是非常好的树立女会权威的契机,也是对宗法私刑进行干涉的好机会。
“他家中产业是否加入了合作社?”
“这倒是没查过。不过,以郑三爷的脾气,郑店镇的大小商户,应该说都是加入了合作社的。”
“这件事还是要好好查一查再说。方才你与熙和便是在讨论这件事吗?”
“是呀,瞧着这江氏可怜,再说,妾总觉得,那田某常年不归家,把新婚妻子留在家中抛头露面就是他有错在先。”
陈吉发瞧着妻子的小脸,笑了笑,轻抚她的秀发。
“是是是,让你们这些小妻子都受委屈了。今日办公就到这里,先让郑店镇和镖会核查情况,明天再商议。走吧,去看芃芃。”
既然丈夫如此说,熊韵芝也不再坚持,跟着陈吉发回房,逗弄女儿,享受天伦。
第二日一早,陈吉发将郑三和徐成洛、赵坤兴叫来,并熊韵芝一起,商议江氏的这个案子。
“昨夜都做了核查没有?”
“自然。那田家目前经营药材生意,主要跑襄阳到蕲州的线路,因为要仰仗郑家在巡检司的关系,第一批就入了郑店合作社。”
郑老三这两年发了大财,身宽体胖,去年还补了两房小妾,日子过得滋润,见着陈吉发也没有原先那般胆战心惊,小心翼翼了。
“那王某查清了吗?”
“是郑店有名的泼皮。”赵坤兴答道,“家里经营猪肉铺子,从小就是个混不吝,喜欢沾花惹草。但江氏与他素无交集,感觉其中应有内情。时间太短,难得探查清楚。”
“嗯。江家那边如何?”
“江氏已经被禁闭了三天,未送水食。”熊韵芝皱眉道,“女会派人去问,也都被打发回来,就连报信的庶女也被禁足,不让她回学堂读书了。看样子,就算江氏不自裁,也会将她饿死。”
陈吉发想了想,对徐成洛吩咐道:
“合作社讲资产入股、劳力入股。这江氏既然帮助田家经营铺子,自然是以劳力入股。合作社讲幼童需要进学,可以拿合作社的补贴,江家领了补贴,却不让庶女入学,这是犯了规则的,不能允许他们违规。你带两个人,去找曹夫人开个条子,就按这个口径通知江家,将两位姑娘交出来,否则,就以违约去衙门告他们,让他们赔偿二十倍的入股本金和领取的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