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吉发奉卢象升的军令寻到他时,原本应该驻守朱阳关的六千人马只剩下尤世威本部三千人,还有三千人被参将徐来朝带走了。尤世威见来了援兵,直肠子发作,忍不住吐槽:
“徐来朝那厮,不愿住在关外,竟自顾自跑回了县城附近屯驻。山海精锐如今已经在林中安营十几日,也等不到南阳来的补给辎重,靠着干粮野食解决补给,军心士气低落,还闹了时疫,若是你们不来,本将都不知道该如何办了!”
尤世威是总兵,二品的武官,按理说陈吉发与他身份并不对等。但一来尤世威属于戴罪立功,本身的山海总兵官没有正式恢复,加上卢象升给陈吉发争了个兵部主事赞画军务,这时候他就代表着湖广巡抚卢象升,因此有同尤世威对话的资格。
“朱阳关是个小隘口,周边的小路不算少,大军分散在野地驻守,的确是件难事。流寇行踪飘忽,与其一味堵截,不如放他们出关,在内乡、永宁一带围而剿之。”
“陈主事不知,如今河南的兵都是各省来的,互不统属。总督洪大人如今在汉中,中间隔着流寇,军令走陕州、西安传递,一个往返要三四日时间。洪大人怕河南这边再有闪失,因此要各地务必守住隘口,不得再令流寇入豫。”
“如今湖广兵在南阳,关宁军祖宽在洛阳,辽东左良玉在汝州,既然有这三路兵马,敌即便入豫又如何?下官认为,既战,当以剿灭敌军有生力量为主,被动防守,贼何时能灭?”
“嗐,这件事朝堂衮衮诸公自有决断,你我守好关口即可。”
陈吉发默然,准备把这家伙的打算回告卢象升知晓。如果尤世威执意要在朱阳关守住流寇,那么原先的计划就要做出调整,至少要先保住关口的三千山海关精兵,不能白白损失力量。
打定主意,陈吉发随同尤世威入了朱阳关。说是关隘,其实常年失修,只在山间剩了道门口,后面有片狭小的空地,存放着各种军资,士卒在山谷沿途扎营,住在挖土坑覆稻草的地窝子里面,条件极其艰苦。而且由于山西、陕西连年大旱,朱阳关这边也相对缺水,地表没有径流,几千士卒靠着一口老井吃水,维持饮用已经到了极限,个人卫生就得不到保障。再加上人畜粪便随地挖坑掩埋,又缺少雨水冲刷,整个营地里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臭味。
“将军方才说军中闹了时疫?”
“可不是?朱阳关年久失修,驿站也早就裁撤,如今就剩个门楼,士卒在山中日久,难免染疾。而且山海卫士卒多为北方人,此地夏季燥热,难以忍受。先前,本将已向洪督师请了医官药材,只是筹集缓慢,不知何时能到。”
探子报告,张献忠的部队正在向东运动,前锋已经接近灵宝县。洪承畴还在汉中围剿李自成,所需物资囤积在西安,根本来不及救援这里。就算就近从河南调集,从洛阳开封运到朱阳关,还要医治士卒,在这种简陋环境下,也是来不及的。
“哎,尤总兵真该听句劝,士卒如此状态,固守朱阳关,只是死路一条而已。”
尤世威苦笑道:“你当本将不想?只是,尤氏世代军门,受禄皇恩,唯以死报国尔。”
陈吉发看着这位年近五十的老将,心中不免有些哀切。想了想,他决定帮帮这位忠臣,看能不能改变整个战争的结局。
“下官营中有医官和药材,将军若是不介意,可以给面令旗,回头就派人过来。”
尤世威有些惊讶。
这个时代,兵为将有,军地分明。尤世威的部队遇到问题,除了请示上峰支持,本地的官员和友军是不会管他的。
主动帮忙通常有两大麻烦,第一个,也是最主要的,是朝廷会怀疑你结党营私,结交将领;第二个,地方官会害怕引狼入室,这些客军在本地都不算什么好人,军纪败坏,打家劫舍在明末就是常态。
但面对陈吉发主动伸过来的援手,尤世威望着满地狼藉的地窝子,面有菜色的兵丁,瘦到皮包骨头的战马,最终皱着眉点了点头。
“陈主事只需提供些药材即可。本将回头秉明洪督师,用度都折算成饷银补给你。”
陈吉发笑了笑,朝廷那点饷银根本不够他塞牙缝的。不过,他没有拒绝尤世威的这个想法,毕竟,要避嫌,也要让他安心。
“好,下午先派医官来看看情况,再对症开药,熬好后送到您营中来。另外,能否同洪督师请求,折算饷银就免了,可否换成等值的军马?您这营中就有现成的,反正陕西山多,您也用不着。”
尤世威瞪起眼睛,难怪这家伙无事献殷勤,在这里等着他呢?!
“好小子,野心不小!不过,若为这事情倒不必请示督师,说说看,要多少?”
“不要多,五十匹好马。”
五十匹好马,在这个年代大约值一千五百两银子。若陈吉发真能解决疫病问题,倒是值得。尤世威的山海关部队全部都是骑兵,加上后勤驮马有四千多匹,给他五十匹马毛毛雨而已。
“成交!本将这就给你的医官开面令旗。”
尤世威很开心,陈吉发也很开心,趁热打铁道:
“将军还需要其他军资吗?粮草、兵器、甲胄,都可以用马来换?”
“哦?你这小子,是来打仗还是做生意的?”
“哈哈,下官只是向山海关吴总兵学习,以战养战罢了。”
陈吉发说的是尤世威的同僚吴襄,也就是吴三桂的父亲,如今正是山海关总兵官,占着关口的便利,长期倒卖粮草马匹,养着自家的精锐兵马。
“哟,还真是。你可别说,他那个无利不起早的样子,和你还真是一模一样。不过,他那些过时的粮草和劣质铁器都是卖给蒙古人骗钱的,你该不会也这样对本将吧?”
陈吉发笑眯眯回答道:“回头给将军送些样品来。”
两人聊着生意,走到朱阳关门口上,从这里往山上还有一座望台,可以看到整个山谷的情况。
深山老林,穷山恶水,数条羊肠小道顺着山路蜿蜒,只在谷底有条略宽的官道通往关隘。
“这地方本身就很适合设伏。”陈吉发指着前方山谷道,“就算流寇胆小谨慎,吃掉前锋还是做得到的。”
“你呀!切莫因立功心切耽误督师大事。”
陈吉发笑了笑,摆摆手,同尤世威告辞。
“知道了,将军守土有责,不可轻动。下官既得卢巡抚授权,当便宜行事,您且看好。”
武昌兵驻扎在桑坪镇,距离朱阳关有二十里地,快马需要跑半个时辰。驻扎在这里主要是为了进退自如,而且,徐来朝的部队就在淅川县西坪镇,就在这里往南三十里。陈吉发从历史上查到,这位徐参将遇到商南的农民军后直接放弃部队逃跑,导致这支河南军队全军覆没,陈吉发已经派了谭青云这些原本的河南兵去联络军中旧友,若是再发生历史上的情况,就让这些河南兵投奔自己这边。
回营后,陈吉发先将姚泽孝、苏云生、郑红绫以及所有的队长们叫来,开了个短会,简单交代了同尤世威的交易,然后,在沙盘上推演目前获取的情报。
“我们现在同尤世威合作,流寇未见的还会在朱阳关硬碰硬。现在,徐来朝的部队在西坪镇,是扼守商州到淅川的重要通道,若是徐来朝溃了,贼兵也可能从这里打入河南,以调动尤世威的部队南下。如果是这样,咱们在朱阳关附近有机会避开尤世威,寻着战机。所以,现在要散布一些谣言,比方说徐来朝贪生怕死,劫掠地方等等,让敌寇将他作为突破口,尽快进兵河南。”
“守住天险不好吗?”姚泽孝有些犹疑。
“不好。河南兵战斗力不稳定,将领大多是酒囊饭袋。山海关骑兵有战斗力,但在山中发挥不出来。最好的办法不是固守朱阳关、淅川一线,而是将流寇放到南阳或者汝州的平原上去打。但朝廷不愿意担负流寇入河南的政治后果,洪督师又在汉中抽不开身,所以让精锐山海骑兵在朱阳关这种小地方束缚手脚。咱们不能做这样的事情,要打,就打痛当面之敌,让他们有来无回。”
“可他们如何能听我们调遣?”苏云生疑惑道,“你方才不是说,尤世威不肯帮忙?”
“对,他们不肯帮我们的忙,但他们肯定要跟着流寇跑。咱们用军令行不通,那就让流寇带着他们跑。这件事我会和卢巡抚报告,你们做好准备,疏散附近居民,转移物资,在山中隐秘设营。”
陈吉发筹谋这些的时候,并未想到历史因为他的介入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且,史书上记载的事实,往往是已经既成的重大事件,那些隐藏在历史记录之外的具体过程,对于现在的陈吉发来说,也是难于控制的。
黄州和汝州两场战斗给了他很大的勇气,整编后的武昌府兵和江夏团练营也毫无疑问是这个时代的精锐,但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很多意外的发生都让人措手不及。
就在陈吉发召开会议,布置工作的时候,派出去笼络河南兵的谭青云一身血的跑了回来。
“大人!”刚见面,谭青云就跪下去,涕泪交加,“河南兵已经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