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芸避开他人,认认真真的想了一个晚上。
她觉得,自己能活到今天,并非是闯营有多么好,并非是这里有口饭吃,只是因为她幸运,遇到了邢夫人罢了。
若要真的安身立命,她必须得找一个像江夏这样的地方生活。
否则,她迟早也会像父母兄弟和师父那样,毫无意义的死在流窜劫掠的过程中。
所以,她没有将这条消息告诉闯王和李自成,而是悄悄来到邢夫人帐中,将陈吉发对她说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邢夫人。
这么做自然是有风险的,她不确定邢夫人会不会杀人灭口。
但后来的事情证明她赌对了。
事实上,邢夫人不止派了一条线的人联络各方,最初,她的打算是向陕西的军头投降。
其中,贺人龙是米脂人,与闯营多数部将是老乡,因此更容易说话一些,也是邢夫人的首选。
不过,当江夏优待流民的消息传来,并且被越来越多的消息佐证之后,已经有些厌倦战场的邢夫人有了第二选择。
邢夫人将情况与她的情人、闯军大将高杰讲了,后者并不赞同。他更愿意投靠贺人龙,指望着在乱世能够继续打仗,封侯拜相。
邢夫人没有当面反对他,却暗中派付芸再来江夏,与陈吉发谈判。
如果条件优渥,邢夫人愿意尝试说服高杰。
付芸交代了来龙去脉,陈吉发认真听完,然后实实在在的给这女子行了礼,长揖到地。
“谢谢姑娘为江夏美言。我想,邢夫人之所以愿意询问江夏的态度,离不开您的劝说和推荐。”
“也不全是为你。”那姑娘黝黑的脸上挂着些红晕,“女营过得艰难,投靠哪个军阀都前途难料。唯有江夏这里能给女营安置这么多工作。”
“那些妇女都舍得自家男人?”
“邢夫人的女卫军大多都是些孤女,少有的健妇多半是高杰将军麾下眷属。”
“你们有多少人?”
“邢夫人约莫一千五百数,高将军能有七八千人。”
“高将军还想封官职?”
“是的。邢夫人没有多劝,他还是在与贺人龙联系。”
“贺总兵身后是洪总督,他要官身,找洪总督的确比找我好。”
付芸静了片刻,然后才低声道:“夫人与高将军,也不是一定要在一起的。”
陈吉发闻言挑了挑眉毛。
“这种话你能做邢夫人的主?”
付芸再不吱声,垂着头,神情有些低落。
陈吉发不知道上次离开后这丫头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短短时间,心态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但这种心态是能够为他所用的,于是出声安慰道:
“其实,邢夫人无论做什么选择,你都是可以自主做选择的。陈某人或许暂时还满足不了高将军和邢夫人的条件,但对于你和与你有相同想法的人,还是有能力收留的。”
付芸听了这个话,莫名就开始垂泪。
陈吉发静静的等她调整情绪,直到许久之后,她才停止了哭泣。
“好,陈先生不弃,芸儿先记住了。只邢夫人于奴有恩,此去还她恩情,改日再来投效。”
说完这话,女人起身抱拳离去。
徐成洛眼巴巴的望着陈吉发,后者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有多的动作。
直到她走远,徐成洛才有些惋惜开口道:
“哥哥,如此好的机会,何不将计就计,先将那些匪首骗过来杀了?”
“贼人可以不讲信义,我们却不行。他们可以强取豪夺,我们也不行。成大事者,当为天下表率,仁义礼智信缺一不可。阴谋欺诈虽然能获得暂时的利益,但并非毫无代价,牺牲的是长期威望,有时候,甚至会成为终身的污点。所以,为政者当首倡阳谋,而阳谋实际上能解决大多数问题。”
徐成洛扣了扣脑壳,懵懵懂懂点头。
“哥哥怎么说,咱就怎么做。”
中秋过后,天气转凉,也进入了征缴纳税的季节。
由于连年加派,又连年旱灾,陕西、山西、河南灾民再次蜂拥而起,纷纷投靠进入河南的张献忠部。月底,在陕西被曹文诏、贺人龙连连击败之后,闯王高迎祥也向东转进,从南阳入河南,其中,李自成部八月二十二日攻光州(信阳),铺陈火炮二十门,半日轰塌城墙,旋即入城,大肆劫掠。
因为军情紧急,朱大典从北京领了圣旨,连夜南下,八月二十八日赴任,于郑州点将,次日下达军令,其中,卢象升带湖广兵主力北上追击流寇,择机决战。另请各地筹募资金,招募丁勇,做好防备。
朱大典此人,用兵进取不足,但守成有余。命令下达后,他不像卢象升这般亲自带兵督战,而是将作战任务都交给巡抚和总兵们,自己则四处巡视城防。
陈吉发现在是白身,勉强算是卢象升的私人幕僚。他月底前去了趟襄阳,运送军资,同时第三次提出铸炮的申请。
这次,卢象升没有立刻拒绝,而是写了封信,让陈吉发去找朱大典。
由于隔着南阳、光州两个敌占区,陈吉发没能立刻出发,九月初的时候,李自成从光州北上,入淮北,留在光州的罗汝才部向东进入大别山区,官兵趁机收复失地,朱大典随即到此主持城防修复,第一件事,就是向河南、湖广的士绅募捐。
麻城世家众多,朱大典给每家定了一千两的捐资任务,这立刻捅了马蜂窝,关于朱大典贪污勒索的折子雪片般飞往京城。而正是这个时候,陈吉发拿着卢象升的推荐信到了光州。
朱大典正在处理公务,此人虽为文臣,却好武将装束,即便在府衙办公,也身穿鸳鸯短袄,脚踩马靴。
正皱眉看着军报,门口甲胄铿锵,抬眼,是儿子来了。
朱大典的儿子朱万化,从小纨绔,喜欢结交江湖义士,不是读书的料子,因此早早的荫了个百户,跟在身边拉扯提拔,如今做到了千户,负责他的亲卫营,并招募管束民团。
“何事来?”
“父亲,有江夏乡民,说是来劳军,领头的想要见您。”
“哟,劳军?”朱大典抬了抬眉毛,“多少东西?就要见本官?”
朱万化和他爹心意相通,嘻嘻笑道:“太少肯定不至于惊动父亲大人,实在是这几日最大的一笔,比那些河南湖广士绅大方多了。”
“少卖关子!”
“是、是!粮食铁料不计,单是银子就有一万二千两。”
“哟!”朱大典眼睛亮了,“好财主!这人可得招待好了!”
“那是当然。听说这人原本就给湖广兵供应军资的,怕是家底还很厚,儿子想办法再多刮些来!”
“别一次就给人吓跑了。让他来,为父会会。”
这种人傻钱多的财主,朱大典最喜欢了。打着朝廷大义,剿匪灭寇的旗子,收上来的银子三成募兵,三成孝敬上峰,剩下的就留着自己开支,美哉美哉!
不多时,朱万化带着个年轻的书生来,正是江夏进士陈吉发。
朱大典起身迎接,态度热情。传言这人性格豪爽,不拘小节,陈吉发也没有多礼,应着招呼与这位封疆大吏对坐。
先是递上卢象升的介绍信。
“卢巡抚引荐过来,因道路受阻一直未能成行。听闻大人光复光州,便第一时间过来了。”
“陈公子义举!”
朱大典竖起拇指,又摊开信来看。信中除了对陈吉发的引荐,大多数内容都在谈他对当前局势的看法,建议朱大典加强各地隘口的守卫,然后集中优势兵力聚歼流寇。其中提到了筹资、募兵、用人等等方略,极有针对性。
卢象升是个硬脾气,写东西也是直来直去,比较对朱大典的性格,于是频频点头。
“建斗果真有才,这几条建议非常不错!”
“巡抚大人还托学生向您问安,有什么需要的,大人尽管向学生提。一点心意,算是学生的见面礼。”
陈吉发说话时,还递上一封红包,里面有一千两银子,是给朱大典本人的“孝敬”。
朱大典不动声色的收了,心说这人真是人傻钱多,好得很。
“你的诚意本官知道了。家中若有什么困难,不妨直接向本官提。”
果然是被评为“豪爽”的人,虽然贪污,但拿了钱是真办事呀,这都主动开口问需求了。
陈吉发也不客气,笑眯眯的递上自己写的条陈。
“大人,前不久听闻,闯贼破光州,用了二十门炮,只一天就下了府城。如此战力,咱们也得有相应的措施。学生自小就爱匠作,于造炮也有些心得,既然大人问了,学生就想为朝廷造炮。”
朱大典先是狐疑,继而眼睛亮了起来。
“你,真会铸炮?”
铸炮在这个时代可是正经的高科技,是国家扶持的重大项目,和后世的火箭导弹是一个路数的。因此,当陈吉发说他可以造炮的时候,朱大典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这玩意有多厉害,也不是政治影响啥的,他想的是,这玩意能弄来多少项目资金。
到时候三成造炮,三成孝敬上峰,剩下的四成归自己,美哉美哉!
“千真万确。”陈吉发眼见有戏,立刻补充加码,“学生与大冶的铁业行会关系好,铁料方面也不是问题。这几年研究机械,造炮的技术已经烂熟于心。只要大人能批准,学生一个月内给您拿出样品来。”
“哦?这么快?虎蹲炮啥的可不值钱。”
“是十斤炮子的野战炮,您看,这里有张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