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营地的病患隔离区一片糟乱。
“老米勒,你疯了吗,快把刀放下?”
“小米勒,快扯住你的父亲,这混蛋要拿刀捅自己。”
“帕帕,您为何要拿刀对着自己?虽然您得了瘴气,但少校大人和他的士兵们正在尽力救助我们。上主保佑,有他们在,您的病一定能治好的啊。求您放下刀。”
来自旁边各种人的杂乱劝阻声混在一起,围着被一圈人抓住的一个手握镰刀的老农民。
老农衣装破烂,有着汉诺威农民常有的外貌:被日风吹的黝黑的面容愁苦而朴素,眼睛混浊而虔诚有神。
老农正拿刀对着自己。他瘦削的手掌抓着镰刀几乎以全力让刀刃朝着他的脖颈压去,如果不是周围四五人正拼尽全力扯住他的手臂,老农准会已经如微不足道的苇草一样倒在地上。
身边人或是愤怒或是祈求的叫喊着,想让老农停止他冲动的行径。
可老农不问不顾,只是一味要完成自己的事:一个名为【老米勒】的汉诺威农民决定去死。
“你们在吵闹些什么。”有些生疏的日耳曼尼亚话突地在人潮外响起,话里带着卡佩南部特有的舒缓口音。
人们立刻让开位置,不少看清事态所有的人还急急凑过去,七嘴八舌的试图为来客拼凑出事件情况:
“老米勒疯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偷摸跑去稻草垛那边,把藏在里面的镰刀找出来后,还想拿那玩意砍自己!”
“还好醉鬼扬森因为偷摸带来的苹果酒早喝完了,想去周围看看有没有没用完的掺水烈酒——他刚好看见老米勒,然后连忙制止他的行为,还叫醒了大家。”
“是这样吗?”来客——掷弹兵少校、近日来夏洛特营地的感染区秩序管理者巴蒂斯特将视线瞥向旁边高抬着头的紫红鼻子醉鬼。
“是呢,老爷,我猜老米勒一准是偷偷喝了少校大人洒在地面、草垛上的烈酒,现在才比我还疯哩。”
“老醉鬼!你胡说什么。少校大人是上主派遣在人间的义人,我怎么可能同你一样干那种魔鬼行径!”
拼命抓着镰刀的老农当然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醉鬼扬森一番话一下子让他恼怒。老米勒张口怒斥起来,可醉鬼也是一派犟驴脾气,张口又回骂着。
两人对骂几声愈来愈气,竟各自摩挲起拳头要斗殴起来。
身材雄壮的巴蒂斯特却不是脑子只有杏核大小的蠢人。见这机会眼睛滴溜一转唰的把老农手里镰刀抢来,顺手往后面一递后,巴蒂斯特直接上前抓住两个差点要打一起的拳头。
“好了,你们不用打了,事件经过我已经明了。但是我还有个问题——”巴蒂斯特看向老米勒:“你为什么想死呢。”
老米勒斗鸡一样的暴躁脾气一下子冷却了。他嘴唇翕动,欲张又合,久久还是没能嗫嚅着说出回答。
肌肉少校用他如同猛虎的眼睛继续望着倔犟的老农,终于,老农出声了:
“军官老爷。我已经四十四了,我这样老头早就没了力气,连杂役都当不上。我早就成了累赘。”
“可这些天来,我消耗了十五磅的面包,至少五十格罗申的草药——与其继续拖累我的儿子、营地、少校大人,倒不如默默无声的死去。”
老农犹豫时神情严肃至极,可真的开了口,却只是轻飘飘的简单一句。
他一面说着,一面无所谓的耸肩,就好像只是在说今天捉了一只虱子、割了一茬麦子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
“你……这,你要死去,就因为这个,那几磅的食物,价值不过几个里弗尔的草药?”这次轮到肌肉少校,这个向来严肃正直的军人不知所措了。
老农米勒苦笑起来:“是啊,在我们看来这些就是比我们这帮老东西值钱,军官老爷,这里是汉诺威的乡下,战乱十几年来的老鼠聚居地。”
“少校大人是义人,您们这些追随者也都是福音书里一般的好人。可我们的命并不珍贵,我们只是帮老而无力的无衣汉,”
无衣汉。
巴蒂斯特认真往老米勒身上看去,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物说是衣物更像是什么布块的缝合。而且现在已是渐凉的秋日,老农身上布料却薄的好像刮下来的老旧树皮。
肌肉少校愣住了。
在他一向认知中,没有套裤的无套裤者们已经是底层的平民。那无衣者,又是什么呢。
老米勒的话突然让巴蒂斯特意识到他向来沾沾自喜的不与那群傲慢贵族为伍,愿意同平民相处的往日似乎也只是一种虚幻。
他长久以为的底层平民们真的已经足够底层了吗?
出身卡佩南部小贵族家庭的肌肉少校彻底说不出话了。
“军官老爷,把镰刀给我吧,我们这些老家伙没有劳力,也没有智慧。能获得那些粮食已经是少校仁慈,如果继续浪费那些草药,我们这样卑微的无衣汉是一定会下地狱的。”
“我……”肌肉少校忍不住皱眉。
他这铁塔一样的壮汉竟在此时忍不住有一丝慌张。
老农步步前进,猛虎一样的巴蒂斯特反倒呆愣在原地。
夏林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场面,他忍不住轻咳两声。
巴蒂斯特瞬间回神。
“不许动!”肌肉少校大吼着:“那些食物与草药是科佩尼克少校阁下要你们用「劳动」的。你们可以在以后想办法偿还,但现在,你们必须收下。”
“唉。”老农叹气起来,他扭过来脸看向已经走过来的夏林。
“少校大人,请您允许我们这样的老家伙离开吧,我们只是营地的拖累——像我儿子小米勒那样年轻的小伙子才是有资格接受您的恩泽,未来用劳力偿还您恩情的人呀。”
他扑通一下扑倒在地,似乎想吻向夏林的长筒铜扣军靴。
夏林动作迅速的避开没让老农得逞,又抬手把寻死的老者扶起来:
“我记得你,你是格奥尔格•米勒。”
夏林看着面前视界的绿模型信息说着。
“您记得我!”老农本来被夏林扶着还想挣扎,可听着少校的话突然又受宠若惊的愣在原地。
“是的,我记得你。”夏林点头。
他突地想起来了,眼前人不就是当初在他对汉诺威领民第一天雇佣时,那个跪地喊「大老爷」的老头。
老米勒脸涨得紫红,一副恨不得为面前年轻贵族而死的激动神态。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夏林制止。
“老米勒,刚刚我听见你在说什么「无衣汉」。”
“是的,阁下!我们这样……”
“那么,我就要告诉你,也告诉夏洛特营地所有人一句话。”
“这句话叫「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夏林脱掉自己的军官大衣,披在老米勒单薄衣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