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曰……与子同袍。”
夏林是特意用日耳曼尼亚文说出的这句话,是以老米勒能够勉强重复着这句有些蹩口的的话。
老米勒把这句话压进嘴里慢慢含着,这句话很简单,简单到好似一句平平无奇的歌谣。
可这句话隐隐透出的意味,已经说出说出这句话的人都让老米勒惊诧到惶恐。
他现在正披着卡佩王国为校官们配置的白色翻领排扣大衣,由外由羊毛呢绒编制,内衬精美丝绸的这件衣物实在是暖和至极。
甚至暖和到让老米勒觉得滚烫!
一向虔信基督,敬重领主,脾气倔犟的老农民此刻几乎要跳起来,他想把身上大衣脱下双手递给少校阁下。
却被人压住双肩无法完成目标。
“少校老爷啊!使不得,这是您的大衣,怎么能放在我们这里。我们只是年衰的老农,我甚至一天已经干不了十二个钟头的工,我这样的懒汉怎么可能有机会报答您的恩情——”
“我,我甚至得了上主赐下的病疫——这准是因为我以前犯过的过错啊。小米勒小的时候,我曾经偷过领主老爷的两把麦粉,这样的我,这样的罪行……您把您的大衣给我,这是污染您的光辉啊。”
老米勒几乎又要跪下去,夏林眼睛一扫,示意巴蒂斯特滴溜着老农,让这个老小子别得逞。
夏林把手缩回去,看了看老农,又扭头看了看周围:
那些现在望过来的眼睛有释然,有平静,也有看见自己的激动。却唯独缺少对老农这长篇大论的怀疑。
“站好了,不许跪!”夏林突然出声了,声音只是平平淡淡的飘过去。
扫在这营地却如洪钟大吕,风暴雷霆一般,无论老农米勒,还是旁边蠢蠢欲动的病人都不再动弹了。
夏林看着四面八方的眼睛,继续说下去:“我曾说过我们将在暴风雨中同舟共济,可你们中的许多,却自作主张的把自己排除于「我们」之中。”
“是因为你们觉得自己成了累赘吗?”
老农米勒呆愣愣的开始点头,围在夏林身旁的其余病人们有许多也在点头。
夏林心中忍不住烦躁。
在他原本的世界,人人平等至少在价值观上成了共识。当然,那里依旧有不可避免的不公,但至少任何人都无法将这理念踩成尘埃。
怎么在这里,在这个时代,一切都如此的别扭呢?
就因为他们身份卑贱,所以他们觉得自己是弱者,又因为他们是“弱者”,所以他们觉得苦难来的理所应当。
“我很早以前说过,我给你们的不是施舍,而是交易。用你们的劳动去同我交换我给的那些物资,无论食物、草药!”
夏林声音大了许多。
“可是,阁下啊。如果您雇佣的只是我儿子那样的小伙子,我当然不会惶恐如此事。可您雇佣的是整个汉诺威领汉斯林区啊!我们这样的老家伙能为您做些什么?”
“如果只是吃些食物,我们那卑贱的心还能欺骗自己。可现在,我们消耗的是草药啊!那些能治疗好一个强壮的小伙子的草药!”
“阁下,您的仁慈举世无双,您的道德足够让整个汉诺威领为您颂唱。可是,您是义人,是蓝色血液的高贵存在,我们却只是些无衣的老鼠,即便披着您这柔软如稻草跺的大衣也改变不了我们那卑贱的血呀!”
“血?你是说血的不同吗?”
夏林突地举起手臂,一手拔起腰间佩剑,一手将系在腰间的酒袋扯起,将清澈的酒液倾倒在剑上。
唰。
夏林在掌间划了一个小小的痕迹——感谢他军官大衣之下套着首席医生的外套,【放血术大师】的技艺让他能轻易控制这次放血的量只是略略悬在掌心。
“请看吧!看一看我们的血有什么不同。”
夏林高举着手掌,让老米勒,让老米勒代表的营地内无数人都能看见他的手,看见他手上流的血。
营地沸腾起来。
“阁下!”
“您的手!快包扎。”
老米勒更是痛哭流涕,一副恨不得跪地不起的姿态。
夏林将未受伤的手下压,止住喧闹的动静。
他知道在这时代,在教会威严、在领主权威根深蒂固的汉诺威,他不可能简简单就让人抛弃【贵贱之分】这无疑错误,但延续时间比时间更久远,比过去更漫长的观念。
但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他决定取一个巧——比如,先让他们都记得自己是「人」。
“看到了罢,我们的血是相同颜色,只是我们的衣物不同。或许我们之间各有高贵,可是啊,我们都是——人,穿着不同衣物的人。我们都是同类,你们怎么会没有价值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夏林高声朗诵来时念的话。
“这不是我创造出的诗句,它来自一个久远的世界,是一支军队里流行的战歌。”
“意思是不要说没有衣服啦,我愿意与你分享同一件战袍。”
“我的士兵们是短衣汉,你们自称是无衣汉。我偏偏有一些长衣,我想将它分给你们。你们愿意拿住吗?”
夏林话声落地。
他不远处的巴蒂斯特突地眼睛红润了,另外几个围在这里维持秩序的得病士兵反应更是强烈,眼睛直直的看过来,一副恨不得把心剜出来递送过来的狂热姿态。
“阁下!可我们不是兵,只是您雇佣的劳工啊!”
有人吼叫着说。
夏林扭头看向巴蒂斯特。
熟知卡佩军队条例的肌肉少校张口就念起条条幅幅:
“自与维多利亚、布鲁斯王国以及日耳曼尼亚诸邦交战以来,王国已放开雇佣兵令:只要进行登记,无论哪里人都可成为卡佩远征军的一员,并接受其招募者统领。”
“诸位,你们先前都是夏洛特营地的劳工,现在,愿意给合同升个级吗?”
夏林摊开手臂,向着人群大声询问。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人群沉寂片刻,马上发出响亮的回应。
披着军官大衣的老米勒神情恍惚,显然他还是看不懂眼前的一切,可他的嘴唇也在微微扇动!
“好,我很满意,那么为了让我们一起胜过这该死的瘟疫,我要下第一道命令!”
夏林满意的放下手臂。
“夏洛特营地少校副官希图斯•德•科佩尼克,今日起进入染病者隔离区,负责对营中染病士兵的治疗、照料、管理!”
“啊!”
“以您的身份……”
“不要再说了。”夏林摆手,脸上微笑着:“我说过我们会同舟共济!我们将披上一件外衣,我们会是袍泽兄弟。我们当然要一起面对暴风雨。”
“而且……我也说过,我要你们相信我能带着你们战胜这该死的瘟病!”
瘟疫第六日,夏洛特营地的真正主人正式进入并住在病患聚集地。
也是这一日起,汉诺威领民身份统一升为营地工兵;一个词汇也开始在营地里飞速传播。
这个词叫:
袍泽兄弟。
伴随这个词流传的,还有能够让最冷血的士兵流涕的关于少校阁下的新事迹。
所有人都在为他们的少校而激动、流泪,有人却缩在自己的医官帐篷里忙碌更重要的事。
“该死的,我怎么还没有得病呢?我已经将病人的血涂在我伤口上了!”
营地医官「里特•哈勒」绝望的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