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江汉上,日暮欲何之。
小雨。
周生贵动用糖衣炮弹,最后没有成功排挤掉刘家。知府让师爷来通知他,刘家家主亲自下场了。发话说他们刘记船队要分一杯羹。大家各凭本事。
传完话师爷就走了。茶都不肯留下喝一口。周生贵在书房愤愤举起他喜爱的端砚,爱惜的放下来,擦干净沾了墨的手指。
那就,各凭本事吧。
搞垄断除非你有垄断的条件。要么拳头硬,要么腰杆硬,要么眼神好,要么什么都有,要什么有什么。周生贵起家靠的是眼神,发展靠的是拳头,现在就是腰杆不够硬。
哎,终究还是要和旁人在一个槽里拱食吃了。既然要共事,先去刘家府上讨个共识吧。大丈夫能屈能伸,反正已经把脸皮丢了。刘家没有出手按死自己,知府大哥总算出了力。实力不济啊!还能怎么办?
周生贵嘴巴起了个大燎泡。他揣了一张银票,偷偷跑去找知府哭诉。也不知道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怎么安慰人的。周生贵回家破戒,喝吐了。吓得家里人赶紧喊人找严小郎中。
周家的混乱估计一时半会儿停息不了。
焦丙的混乱却是可控的。他这个船老大的身份被人相中了,有人想嫁女儿。焦丙几乎有些招架不住。到了年纪谁不想有个家。幸福生活需要夫妻共同创造嘛!只是这个年龄好像差的有些大。嫩草自然好吃,趁人之危却很不足取。
*天国在男女问题上立场十分奇特。一方面要求天军战士们禁欲,一方面上官们又是纵欲。东王倒是下令允许男婚女嫁,正常交往的。打仗一年两年还好,大家能忍。打十几年仗,这么长的时间也不抽空生娃,以后的光荣事业由谁继承?据传北王的父母就是因为强行要过夫妻生活,在长沙被执行了天条。简直是,目瞪狗呆。
焦丙当然不是颜控。自己的坯子一般,也没打算找个多好看的。问题出在想嫁姑娘给他的人家身上。
莫大成夫妻有三个儿子,三个姑娘。他家的一家人都是外貌协会的。男的俊俏女的漂亮。基因果然强大,但是命运不好:夫妻俩出身是穷人家庭。美貌是一种隐性财富。对于富贵人家来说可能是稀松平常,理所应当。可是穷人家一旦拥有,绝对后悔。
怀璧其罪。
莫大成家里很穷,家徒四壁的那种穷。家里的长辈生病都没了。年纪不大五十岁不到,身体底子不好,望镇的夏秋蚊虫又多。长辈一死,兄弟们各过各的,自顾自都来不及。妹妹们也都出嫁走了。父传子,莫大成得了这房产,其他就没有了。
这些本来也是普通的事件,和满天下百分之九十五的家庭几乎没有什么大差别。一家人瘦骨嶙峋的风吹就倒。人需要吃饭,儿女都是债啊!江南的战火刚刚熄灭,生活举步维艰。
江省、浙省虽有个“苏湖熟,天下足”的名望,田税也是真的重。莫大成是佃户,给地主打工之外,绸商给他们在家里摆了台织机,莫大成让妻子专心织绸。
**绸商们的说法,到大机户家织绸做雇工,有八分银子一日的工钱。如果在家里织绸,生丝由绸商提供。自家有织机最好,没有织机绸商也可以提供。
自家有织机的,每匹绸十丈,人工按照一匹绸一两八钱银子算。
自家没有织机的人家,绸商画的饼也香甜。每半月绸商来收一匹绸,工钱另算。满勤织布满三年后,这织机就能归租户所有了。
莫陈氏心里盘算:隔壁的隔壁阿珍十三日织一匹,又隔壁的小妹十二日就可织一匹……
农户自然也有农户的智慧。那就在家织,自己能行!一天织布七八尺,也成织布小能手。三年后还能得到一台织机呢!以后再织布,就算自家有织机的,还能按一匹一两八钱银算工钱。可比当家的给地主做佃户多赚好多钱。
莫大成的儿子们从小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学种田的本事。春夏秋冬的连轴忙育种、插秧、除草、拾穗、种豆、间油菜。女儿们打小也跟着母亲洗衣、做饭、络丝、做手工活那些缝补之类。和江南的小户人家别无二致。
穷是原罪。勤劳俭朴美德是家徒四壁的人家充分必要条件。有什么可说的呢?大家有力一起使,有气一起出,吃饱穿暖就很幸福了,小富即安。
莫家大女儿大姐已经远嫁去周镇的一户人家。一年都没回来一趟。大儿子和二姐是双生子,今年也满十七岁到了定亲年纪。家里穷,莫大成差那么一点点就被媒人说动要给儿子定亲,让二姐去换亲。好在莫大成和自己妻子平日过日子有商量,这门破亲被莫陈氏一口拒绝。
自己的女儿宝贝的眼珠子似的,家里穷不代表没志气。换亲?换什么亲!让二姐帮母亲织绸,两个人日夜轮班。第一年看看能攒多少银子。第二年做熟了,再问绸商要一台织机,母女三个一起挣家当。一年攒够了钱置办家当替大儿子寻门亲事。大不了让二姐晚一年相看,找家好人家再嫁。
莫大成听了觉得有理,一来女儿嫁了就不能帮家里,一来嫁女不是寻仇,女儿也是自己的骨肉,过得不好可也心疼。那就,蹉跎一年时间也罢,仔细找个好的。总不能眼看她随便嫁人去婆家受苦!
媒人兴高采烈上门,被莫陈氏给轰走了。媒婆子大嗓门喊得四邻都出来看。莫陈氏为了女儿忍不住也撒泼骂街。脸皮要来干嘛?!肖想我家二姐,走路被驴踢,乘船翻锅盖,吃鱼刺扎腮,拉屎掉粪坑!
莫大成慌张的一把捂住莫陈氏的嘴,把她扯进屋子关上门。二姐满脸通红,不知道是责怪还是赞许,眼睛湿漉漉的看着自己亲妈。莫陈氏骂她:弗认得倷姆妈!啥宁啥辰光骗去阿弗晓得!
二姐上来抱住莫陈氏。莫大成说了句:骂就骂了。要不是看她是个老太婆,给她吃一铁撘。
这事过了几个月,母女三个人日夜不息的配合着终于把产量提到了九天织完一匹绸。家里其乐融融看到了幸福的生活正在招手。
绸商带了一个朋友来收货,对莫陈氏夸了又夸的。绸商的朋友离开之后特意掉头又来,纠缠莫陈氏。他看到了莫家二姐,开价一百五十两,要让莫陈氏把女儿给他做小妾。
这腌臜污糟的货色,年纪都能当二姐的阿爸了,说得出口!
莫陈氏气疯了,抄来门边的门闩杠子动了粗,把色鬼直接打出门。莫家虽然穷,可没有卖女儿的说法!
色鬼吐了口痰:不识抬举!
色字头上一把刀。
莫大成手里有刀,心里有恨。一家人本以为二姐最危险,家里做好了十足防备。没想到最后却是大儿子莫阿大被掳走。家里找了几天没找见。
莫阿大也不知从哪里回来之后神情委顿,目光痴呆。莫陈氏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儿子不肯答。嘴里反反复复咬牙切齿念一个人的名字:屠敏。
莫阿大当天晚上投湖被救起来,湖水进了肺,人还是没了。
莫陈氏精神崩溃,天天以泪洗面。莫大成心智也被仇恨迷住,天天在家磨刀,眼神凶戾。四个小的很懂事。她们擦干眼泪安慰姆妈,忙着络丝织布烧饭,接下了家里的活。第二天莫大成藏了刀出门,莫陈氏看见了只知道哭,也没有伸手拦的意思。
二姐冲出去拖住她阿爸的衣服不肯放。哪里拗的过,二姐就哭叫着让她阿爸干脆把她自己卖给人家。不然家里的人都得死。杀人要偿命,等阿爸没了,姆妈到时候受不了了也寻死,她们几个小的都活不成。
莫大成闷着头冲到湖里又跳又劈又骂,围观的众人以为他疯了。
折腾没力气了,莫大成手里攥着刀从湖里爬上岸。他充血凶戾的眼神撕开围观的人群。突然他喊道:谁知道屠敏家在哪里?我家和他有大仇!告诉我得一两银子!
老四和小六也在围观的人群里。小六比较喜欢八卦,老四最爱打抱不平。两人在一起搞事,教头们也头痛。
他们两个今天在码头找零工。最近听说西荡的新机户莫家出事,莫家的大儿子寻死人刚没了。原来觊觎莫二姐的恶人竟然还是个娈童恶贼。
老四气分裂了。小六也义愤填膺。
他们认识来码头好几次一起找零工做的莫阿大,对他印象很好。莫阿大总是用做零工的收入给自己弟弟妹妹买吃的。自己却舍不得咬一口。
这么一个人因为美色受害,最后自杀!老四和小六的心头火熊熊燃烧。
老四虽然莽撞,从不盲目瞎搞。制裁恶人?没有的事。童子营凭什么审判人间的善恶对错。老四和小六只是从心而已。
巧了。这哥俩个知道屠敏。至于是不是这个屠敏,倒是需要证实的。好办,色魔的长相只问目击证人就是了。莫大成夫妇不合适问。一个肉眼可见的有些疯魔,一个据说已经有些精神分裂。那可以问莫二姐,她看的清楚。
穷人家稍有一点好东西,被富人家看到,被巧取豪夺,甚至杀人越货都是可能。根本护不住。人性的恶在没有犯罪成本的条件下会成百倍的放大。什么公序良俗,富人们只会站在富丽堂皇的城堡里吹嘘自己的权利和力量。社会“吃人”,哪里有团烈火把这吃人世界焚个精光!
莫阿大虽不是屠敏杀死,却是因屠敏猥亵而羞愤自尽。按照天国天条,应杀。如今天国没了,天条无用。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那就,找到他,劁了他?老四和小六都没有这手艺。劁了之后屠敏能不能活,就看他自己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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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国把参加起义的男子编入男营,女子编入女营,严格限制男女同聚,即便是夫妻也不能同宿。为了严明夫妻分居的“馆制”,太平天国规定:若有夫妻私犯天条,“一经查出,立即严拿,斩首示众,决无宽赦。”拆散夫妻、废除家庭的制度直到太平天国建都天京一年半后才发生变化。1854年9月29日,通过天父下凡传旨,天京城中解散男馆女馆,恢复夫妻正常的家庭生活。然而男女之间的严格限制对于太平天国的领袖们来说是没有任何约束的。
*在蚕桑丝织区,如果农户织绸,濮院绸“大约轻绸日可一匹,重者二三日不等”。盛泽纺绸“每绸一匹织造时须二日至五日之工夫”。这里的应该指的是素绉类丝绸,一匹四丈。文中按一匹十丈推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