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晴,万里如洗。
赵远龙回到乌程,胸中虽然有对刘五的满腔愤恨,但也还是理智占据上风。
他先去找了郑屠夫。
衣食父母郑屠夫听了赵远龙的一番解释,想同情赵先生,可惜他哪够分量?这世界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就算郑屠夫有那么大的剔骨砍刀,他也不能帮着赵先生出头去找刘家理论。没实力什么都是空的。
郑屠夫还挺不好意思,搓着手:“呵呵,呵呵。”
赵远龙一脸问号:?
郑屠夫:“那什么,赵先生哪!我家里那小子求学心切。这好几月没见到先生,他又不能停了求学。所以就另外去了塾师那边接着学了。先生莫要责怪啊!”
赵远龙想发火,可是没有道理。怎么能阻止别人向美好未来的奔跑呢?自己不能成为助力,怪的了谁?只是依靠小郑争取到的猪肉自由说没有就没有了,感觉亏大了。
这个杀千刀的刘五!
郑屠夫表示最后给些补偿,不能堕了自己尊师重教的好名望。于是摇着后槽牙给赵远龙一只猪后腿,一扇排条,一根猪尾巴,还有一副猪大肠下水。
赵远龙:……
不要白不要。郑屠夫也算是个大方的。
赵先生辛苦了。
辛苦的赵先生继续辛苦背上肉和下水往自己家里赶。千万不要在大街上犯烟瘾。
他回到自己的破落小家,打开房门一阵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房子数月没有人气,看起来更显得老旧破败。秋风卷着小院里的落叶打着旋儿吹进房子,一股悲戚寂寞的情绪涌上胸口,一时间割舍不去。
“阿爸,姆妈……阿姐……嘉音……”铁汉赵远龙痛苦的掩面。身上背的包袱,猪肉和猪下水陆续扑腾掉落在尘埃里。他抬起头,眼泪还是止不住从指缝间往下流淌。
小人物们生活在一个不幸时代,碰到的不公没处声张。艰辛生活无情压榨每个人的生命,夺走青春和快乐。无数的小人物们作为微小的零件组成了庞大帝国机器,发出沉重的,难听的声音。历史车轮滚滚向前。
小人物之一的张问远还在拨弄着算盘。自从兼任杨记丝业账房之后工作量加大不少。把仓库所有的生丝全部出清之后,张问远好容易轧平账册。杨青水又开始东跑西跑的算计上晚秋蚕的收成。
兄长杨青火从七里村花了老大心思弄回来蚕种。这次秋蚕的关键养好这几张蚕,顺利上山,明年春蚕的蚕种有保障,到时候有的是银子赚。这次先试着对比两种蚕,一种七里村的,一种本地的,养一季看看两者之间的蚕茧品质有多大差别。
不用怀疑和低估前人的智慧。这个时候已经有人在有意识改良蚕种,提高产量和品质。杨青火肯定也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至于说浔镇那边的丝行、绸商们有没有形成什么地方保护意识,想来也是有的。*当地的商人们推出一个“辑里丝”的生丝品牌,而且送到海外去参展并捧回一个金奖,说明古老帝国的商人们具备很强的商业意识。
杨青火带着老大杜中在望镇下面的村子里收丝绸。收来的生绸直接卖给绸庄可以赚一笔抽成。自己拿去染坊染色,再卖去绸行利润可以翻番。不过这种多加一道生产工艺染色的丝绸就要冒上不少风险。染的好不好,正品率多少,浪费大小都会直接影响最后的收益。
杨家兄弟在盛湖绸市庄面那挂起的招牌还没有人注意到。做批发商需要积攒客商。有些人可以在不长的时间做的风生水起,一定是勤奋,货好服务好,拿捏到了客人。一部分人掌握商业规律跻身于成功的暴发户,其他人通过学习和模仿这些成功的人也陆续获得了成功。逐渐的一大批人推动着一个产业兴盛起来,往往给一个地区都带来正向的回报。商业创造财富吗?商业活动定义了财富,也使财富流通起来,使更多的人持有财富。所以说商业的价值就在于使财富发生增值。
杨家兄弟搬运望镇乡里家庭织户生产的丝绸到盛湖来卖。因为今秋枯水干旱,盛镇的市河船运都停了。送绸靠肩扛手提的麻烦了不少。
杨青火和杜中在望镇收生绸。这帮老阿姨小娘子,天天喊着想涨价格。
杜中问他老板:“杨掌柜,这些生绸卖给绸行?这要少不少银子。”
杨老板点头:“多赚银子也要看天时。今年干旱,河中没有水。染色就没法染了。染坊染色靠的就是水,没有水只能歇工夫。有银子也赚不到手里。”
杜中问:“何不做一次大的?既然大家都因为无水可用耽误了染色,那干脆囤积生绸到杭城染色,或者干脆从杭城买绸来等涨价卖出。”
杨老板苦笑:“你当没人想的到,走这个窍门!还去杭城买货在盛镇卖。亏不死你的!再说了,答应付给机户的收购生绸银子都要我们垫出来。路上又不太平,行商手里也经常需备银子周转。总之自己身板不够硬扎,就不要多想。凡事都稳妥一些就是。”
杨青火终于还是运了一部分生绸到染坊。染坊老板两手一摊:“没水,染不了。”
没有水染坊什么事都干不了。杨青火怕生绸丢失,派了杜中每日都到染坊看看自家的货。
染坊老板:“丢了赔你们!别来来回回的到染坊来碍眼了。”
杜中:“要不是我们货少,看你还敢这么说!”
染坊老板苦笑:“放心,我们染坊说到做到,要不然早被人拆倒了。等到有水了我们就马上开始染色。一刻也不会耽误。”
染坊老板的心都在淌血,血流成河的那种。一天不开工,雇的工匠、学徒、脚夫们意见很大。染坊维持着打工人的生计,不开工就没活做。焦虑停不住。这年头,老板的麻烦一直也都不少,更不用说打工的。老板把头皮挠的刺啦刺啦的,几天时间掉了不少头发。
杜中只得回去和杨青火说,染坊暂时还没办法开工。
染坊如敢把东白洋的水弄脏了,盛镇的住户不管贫富,一人一口唾沫能把染坊冲走。至于从西白洋那边调水?那就呵呵了。
西白洋方圆四百六十余公顷,再怎么枯水也不可能干涸的。西白洋水源自西天目山,经烂溪注入湖区。只是很久不下雨,地表径流发生断流以至于湖底都露出来。
要说从西往东挑水开染坊,怕不是在大白天发梦。
杨青火只能长叹一声,熄灭了再捞一把的心思。水乡都变成没水的地方,想来其他地方都不好过。好在农业、桑蚕养殖受到的影响有限,农户挑水辛苦一些,勉强还能过得去。
杜中回来和张问远说起染坊没水不开工,张问远忧心忡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水生财。无雨干旱大灾荒。”
希望这贼老天快些结束干旱,不要影响麦子和芸薹、蚕豆作物种植。生活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打生打死,平平淡淡的也好。**只是平淡中总是掺杂各种天灾**,把无数人的生活搅碎打烂。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的感叹,千百年来一直沉重难堪。
老四体会不到张问远的心思。其他人大概也不太能感同身受。天军四处打清妖的时候,圣库物资充足,从来没有少过吃穿。那时候主要是抢夺地主豪绅的身家,在记忆里体会不到务农的艰辛。只有焦丙他们四个是做过一段时间的佃农,能体会到在地球表面劳动的辛劳。
穷人家劫富,未必会济贫。天下多少人都吃不饱,难道都靠抢劫过日子?抢了一家能喂饱几个人?大家都不事生产,只是劫掠,就会面临更加严峻的局面。用**来消灭人口,重新洗牌,分配社会资产。
兴亡百姓都受苦。小人物们永远都是一个命运:填埋在地下,充当帝国的基础。
张问远可没有改变的力量。他觉得干王的那些治国方略很难理解。简单一些:重商才能富国。这一点就很好理解了。张问远带队一路看下来江南的富庶,土地肥沃,农业兴旺,农户勤劳当然是一个原因,江南手工作坊到处都有。家家都有织机,真正的男耕女织。富户开的机户几十台、上百台的织机,家资巨万。他渐渐明白重商才能富国,果然如此。富国才可强兵,强军方可争天下。可惜干王没有时间,天军就败亡了。
洋人们的坚船利炮轰塌的不只是城墙,还有人心。喊着“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一群人发奋图强,励精图治改变民族落后局面。在张问远和童子营看不到的方向努力追赶。期望改变列强环伺,任人宰割的后果。
大人物们主导的安庆军械所、江南制造总局、福州船政局如今都已经成立。站到了历史舞台的中央。
童子营不会结束东躲西藏的日子。捻军此时正在北方流动作战,东奔西走。小人物们的江湖倒也麻烦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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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里湖丝又称辑里丝,世界闻名最好的蚕丝,是浙江省的传统丝织品,属于南浔特产。据史料记载,清康熙时、明万历年间,辑里丝就闻名遐迩。近代南浔有被称为“四象八牛七十条金黄狗”的近百余家丝商巨富,俱系因此致富。
**古典时代农业生产依赖天时。例如在清代286年中,山东发生了233次旱灾,245次洪灾,除仅有2年没灾外,每年都有。还有很多“小灾荒”没有计算在内,比如1884年黄河决口,灾民达到100多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