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寒门窘族,好历外郡;世胄豪家,贪做京官。
我不一样,京中风物虽好,但看了几十年,也看够了,就喜欢出去走走。
之前会稽太守出缺,我跑了几次吏部,想出守会稽,可惜最后没成。
京中有些人鸱得腐鼠,说我王向谦是因为会稽大郡,历郡者有事可督浙东五郡,与方镇等,所以才谋会稽以望得州......”(以会稽做跳板谋求州刺史)
王揖摇着羽扇,轻笑道:
“殊不知我真正望的是会稽的名山名水!
东山清风,兰亭曲水,纵有刺史金印如斗,亦不换焉!
这次我过新亭,经牛渚,逆流而上芜湖、姑孰,见桓温移镇处;
走寻阳,游赤壁、乌林,望江山共色,烽火川明;
至夏口,临黄鹄;入巴陵,泛洞庭......”
选自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四册,手机拍的,但图片大小有限制,反复压缩都不通过,现在不知道是否清晰
(接上图说明,箭头是我加的,之前做得是放大几倍的细致路线图,但大小一直不过!!改了好久都不行!好困!没办法就改成了简笔图,看个大概吧,寻阳往上箭头起始点——大雷,就是鲍照写《登大雷岸与妹书》的地方,是当时行旅常停的中转站。鲍照是建康到江州,走的路线和王揖一样,王揖到夏口之后的路线见下图)
从路线就能看出,王揖如果求最快到荆州,根本没必要去洞庭湖,可以走监利、石首一线,即便以不好走为由,那
(接图2说明:那也是过洞庭湖口便转上游,没有入洞庭湖的道理。另外王揖上述说的路线很简略,因为此场合是闲谈又不是汇报行程,没必要说详细,想看具体详细各节点还是得综合图和史料)
王揖说到这儿,神色迷醉,似在回味,随即摇头笑道:
“实不相瞒,若非有王命在身,我还真不愿意就这么进荆州。”
以王扬扯淡的实力,若是真想陪聊,那无论引话头、助言兴,还是相与对谈,都能让话题进行得热火朝天。可他现在却安静得很,完全没有参与话题的意思。
巴东王则心中呵呵,他向来对风景名胜什么的不感冒,偏生这家伙还谈兴大发,一直在这儿说些闲话,正事是一点不谈!若换做以前,管这家伙是不是琅琊王,做不做散骑,早让他闭嘴了!可此人现在是朝廷钦使,又专司查问蛮案,虽说活不了多久,但在他断气之前,还是得敷衍一下的。
当然,敷衍是其次,主要是探探口风。
“荆州也有不少名胜,王散骑若真有雅兴,可以去转转。只是不知散骑此次来荆,都要做些什么?朝廷有什么交待?”
王揖放下茶盏,慢悠悠道:
“我这次来,一共就做三件事。朝廷交待两件,算公事。我自己一件,算私事。公事一是赴蛮宣旨,把柳老国公的爱儿带回来。二是查办蛮人越境一案。当然了,所谓查办其实就是走个过场。蛮人侵袭,何代无之?只是这次突进到江陵腹地,不能不问,所以还是要惩办几个失责将吏,做做样子,和王爷关系不大。至于私事嘛......”
王揖一笑:
“那就是王爷说的转转荆州名胜了!‘杳杳巫山,在荆之阳。江汉朝宗,其流汤汤。’荆楚古曰形胜,江陵向称名城,我可是期待很久了!话说这城中都有什么古迹?罗君章的故居还在吗?关壮缪的帅府存否?”
巴东王满头问号:罗什么???关什么???这是谁???
他下意识地看向王扬,王扬开口道:
“罗含旧宅在城西三里外的小洲上,如今被一户姓浊的人家买下来,修缮了一下,又立了座小园。主家大娘子做得一手好羊汤,犹擅羊胃脯,说是从汉时便家传下来的手艺。祖上曾因此致巨富。我一寻思,这不就是太史公所谓的‘胃脯,简微耳,浊氏连骑’嘛!一尝味道,还真是不同凡响!
至于关羽帅府在刘义宣之乱中被焚毁了,不过旧址是现在荆州别驾府所在地,仪门内有青石马槽,相传是关羽坐骑食具。叔父若是感兴趣,小侄愿做向导。”
王揖喜形于色:
“贤侄啊,你这个向导是做定了!
自来访古寻幽之趣,尤在得人。
譬若禹穴访求,必待史迁之识;芜城凭吊,须怀明远之才。
同游者不俗,则其乐倍矣!
有你同游,实我此行之大幸!
咱们从明天开始,先访罗含故宅,尝汉时羊羹之遗韵;再谒关侯帅府,吊青石马槽之流风。
然后寻宋玉窥邻之墙,觅桓玄作诔之楼。待看尽城中古迹后,再出城,去燕尾洲上钓鱼,陟屺寺里听泉,总要盘桓五六日,方不负此行。”
合着这是来玩来了?
王扬默默为柳憕哀悼了一下。
巴东王另有目的,直接问道:“王散骑何时出使?”
王揖神色一僵:
“这个.......嗯......《左传》云:‘勤而抚之,以役王命。’为人臣者,自然应该以君命为先,只是.......呃......”
王揖老脸微红,尬住了。
巴东王也尬住了。
他真不是要催王揖上路的意思,当然,他是要送王揖“上路”的,但也不急这几天,他问好时间主要是方便做准备。其实他很乐意看到王揖游山玩水,只要别碍他的事就行。王揖要是真一到荆州便明察暗访,然后快马报信回京,自己少不得要多花心思提防。现在这样最好!
只是话都说到以君命为先的份上了,怎么圆啊?!
遇难不解,先看王扬。
巴东王第一反应就是看王扬。
王扬方才筹思了几种情况,觉得王揖此举,对于自己来说,说不定反而是一件好事,当然,只是得劳驾柳憕多吃几天苦。其实也不光是多吃几天苦的问题,王扬很怀疑王揖此次谈判能否成功。
王扬开口道:
“《尚书》云:‘慎厥初,惟厥终,终以不困’。《淮南子》曰:‘谨小慎微,动不失时。’古君子小事必谨,细行必慎,何况君命乎?
叔父说的是。为人臣者,自然应该当以君命为先,只是这个‘先’,是用心王事,先谋后动的‘先’;而不是莽而行之,争先败事的‘先’。
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不明于计数,而欲举大事,犹无舟楫而欲经于水险也!今叔父周览江陵古迹,察关侯遗烈之威,思罗含进退之情,外示优游闲情,镇之以静;内则深思筹谋,蓄之以势!
此为老成谋国,谨而用事者也!”
王扬肃然一拱手:“扬受教!”
巴东王“卧槽”一声,虽然没全听明白,但也大概听出来王扬是把死的说成活的了。
王揖则乐得眉开眼笑,也不端长辈的架子,拱手回礼,连声道:
“教学相长,教学相长!”
然后和巴东王说:“王爷,那我先逛......我先筹谋六日,六日之后,出使南蛮!”
巴东王一挥手:
“散骑尽管筹谋!这样,本王让孔长瑜陪你们筹谋!一切开销由他负责。有他前后打点,你们能玩得......能筹谋得更尽情一些。”
王揖笑呵呵道:“王爷美意,却之不恭!那我就多谢王爷照顾了。”
“不必客气,都是为了朝廷嘛!”
巴东王说完侧首,目光在王扬身上,眼中满是欣赏,啧啧感慨道:
“之颜真是人才呀!要是随行出使,以你叔侄二人之能,那些蛮子岂是对手?”
王扬看向巴东王,
然后咧出一个笑容:
“蕞尔蛮夷,岂是叔父对手?哪用着我画蛇添足?”
“之颜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谦虚了!你是大才,又通蛮事,和你叔父联手可谓如虎添翼,怎么能说画蛇添足呢?你若跟随出使,不仅可以为助令叔平蛮,并且对你前程也大大有益,这可是立功扬名的好机会!你要是有了这个功劳,等你起家时,本王大用你,不是更顺理成章吗?”
“王爷,其实我——”
王揖抢着道:“对啊!贤侄,你就和叔父一起去吧。这样叔父也能有个伴。一路上,咱们叔侄俩游山玩水,谈文论史,岂不快哉?听说汶阳峡高峰入云,清流见底,山壁五色交辉,猿鸣厉响不绝,如此奇景,贤侄岂能错过?”
两人盯着王扬,目光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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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本章中所复原之当时江陵城内的风景名胜,大多都是依据中古文献(见下面注),唯关羽帅府遗址出《浮生六记》:“荆州府署即关壮缪帅府,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即赤兔马食槽也。”
此清时传言,大概率为附会。反倒本章里的关羽遗址,相去两三百年,时间还能近一些。至于说在刘义宣之乱中被焚毁,是根据《宋书·南郡王义宣传》:“城内扰乱,白刃交横”一语敷衍出来的,此属于文学的想象,不可作史实观。
②《晋书·罗含传》:“以廨舍喧扰,于城西池小洲上立茅屋。”
《荆州驻防志》引《渚宫故事》云:“徙居城西三里小洲上。”
③《史记•货殖列传》:“胃脯,简微耳,浊氏连骑。”《索隐》:“晋灼云:太官常以十月作沸汤𬊈羊胃,以末椒姜坋之讫,暴使燥,则谓之脯,故易售而致富也。。
④庾信《哀江南赋》云:“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则江陵内有宋玉宅(不过有可能是假托的,只是当时人相信),至梁末犹存。
⑤《世说新语·文学》:“桓玄尝登江陵城南楼,云:‘我今欲为王孝伯作诔。’因吟啸良久,随而下笔。一坐之间,诔以之成。”
⑥南朝时到外郡做官,除了正常俸禄之外还能得“郡奉”,比如公田、送故、当地出产等惯例供给,从制度层面来说,收入比京官多不少。所以皇帝如果想照顾某些家贫的官员,就会放外郡。这种照顾是不分高门寒门的,就看财产状况。比如梁武帝武帝谓何敬容曰:“萧介甚贫,可处以一郡。”傅亮拜东阳太守,上表谢云:“伏闻恩旨,赐拟东阳,家贫忝禄,私计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