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寺水库的8艘“三无”船舶,长久以来都是海事处的一块心病。这些船舶连最低检验标准都达不到,救生、消防设备更是全然不见,可按照海事规定进行处罚,又难以真正落实到位。海事处严格履行了调查取证、处罚告知、处罚决定、文书送达等执法程序,针对这8艘船舶下达了处罚文书,并在规定时间内向法院行政庭递交了强制执行申请。虽说强制执行所需的手续以及规范的执法程序已然全部完备,然而,朝阳寺镇的领导却不同意强制执行。
杨镇长质问季元:“取缔之后,你们的安全管理任务是完成了,责任也没了。但你们可曾考虑过库区群众的交通问题?库区群众该如何进出?群众出行的现实难题就摆在眼前,而发生事故只是一种可能性,这些年群众天天坐船,也没见发生事故,要是群众因此上访,该怎么办?老兄,这里的安全问题,我比你们任何人都着急,我身为一镇之长,还是安全的第一责任人呢,一旦出了事故,第一个受处分的就是我。我作为当地政府的领导,不仅要考虑安全问题,还得顾及库区群众的稳定。在群众出行问题尚未解决之前,盲目取缔船舶实在不切实际。你们要取缔、要尽责也可以,那就请你们好人做到底,帮忙解决资金,建造符合标准要求的新船。”
“杨镇长,我们和交警性质差不多,我们负责水路交通安全,交警负责道路交通安全。您见过交警扣了车子还出钱帮人买车的吗?”
“季主任,道理是和您说的一样,可我必须得面对取缔船舶后的现实状况。再说了,你们打算怎么取缔船舶,给机器贴上封条,还是把发动机螺丝卸下来?您以为取缔船舶能像交警把车子开回去那般简单?”
杨镇长的这番话,正戳中季元的痛点。再破旧的船,那也是船主的合法财产,他非法渡运,你可以扣留船舶,可就算扣留了,也得妥善保管啊!
季元身为一名海事人员,其职责与工作便是消除船舶安全隐患。而要解决朝阳寺水库群众出行的现实问题,就得拿出钱来,建造符合国家规范要求的船舶。在当前运输效益极为低下的情况下,群众根本没有建造新船的积极性,唯有国家或者政府出资,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海事处自身的工作经费都难以保障,人员工资即便一降再降,都无法按时发放,又哪来的钱去帮忙建造船舶呢。杨镇长的这一番话,说得季元无言以对。
季元就此事向市安委提交了三次书面报告,安委和交通局多次前往朝阳寺镇进行协调。安委、交通局和海事处始终秉持“安全第一,预防为主”的理念。朝阳寺镇政府则一直坚持安全与群众出行并重的原则。由于安委、交通局和朝阳寺政府未能解决群众出行难的现实问题,所以船舶安全隐患问题始终未能得到解决。尽管问题一直悬而未决,海事处每年依旧要来三四次。季元认为,这是职责所在,每来一次,就能让当地政府和船主加深一点印象;每宣传一次,就能起到一次效果;每来一次,就是尽一份职责。每次前来,海事处都会如实将检查发现的问题以及整治意见送达给朝阳寺镇政府,并将问题和建议抄送一份给市安委和交通局。黄副局长、季元还专门就朝阳寺的问题以及解决问题的建议向季副市长进行了汇报,可涉及资金问题,季副市长也无能为力。季元不禁为季副市长感到悲哀,堂堂山水市副市长,安全责任重大,可在解决安全问题的资金方面,竟毫无办法。季副市长分管安全多年,看样子,只要不出安全事故,他或许会一直分管下去。一旦发生重大事故,副市长这个职位恐怕就保不住了。从上到下,负责安全工作的,或许都是这般命运吧!
11月20日,黄副局长亲自前往朝阳寺水库召开船员会议,季元明白,这是一种领导策略,不管结果如何,该做的都得做。季元和高贵参加了会议,一同参会的还有朝阳寺镇政府的一位分管副镇长,以及朝阳寺水库周边四个村的村干部。季元先是就船舶存在的问题、违反的规定、按照规定应受的处罚,以及下一步准备如何落实各级政府和交通部门的意见等内容发表了讲话。黄副局长接着从政策、法律、以人为本等方面亲自作出指示。实际上,这些话季元和海事人员已经对这些船员讲过无数次,甚至有船员调侃“只打雷,不下雨”。季元深知,船主自治、船员自律至关重要,无论船舶好坏,船员安全素质的高低才是决定船舶安全的关键因素。破船虽未取缔,但只要船员安全素质提高了,事故就有可能避免。会后,副镇长作了表态发言。会议一直持续到下午一点。会议期间,高贵向每一位船主下达了处理文书。
散会后,一行人从朝阳寺水库赶往镇上。季元坐在桑塔纳轿车后排靠右的位置,饥肠辘辘,无精打采地欣赏着车窗外的景色。季元每年都会来这里两三次,这里的景色给他留下了极为美好的印象,每次来都看不够。清明节前后,正值朝阳寺杜鹃花盛开的时节,灌木丛中火红的杜鹃花竞相绽放,山坡上白色的梨花、粉红的桃花,还有残存的樱花,都惹人喜爱;松树林里,落叶乔木刚刚长出嫩黄的叶片,绿中泛黄;站在高高的山梁上,朝阳寺水库宛如一块边缘不规整的镜片,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一艘小船缓缓地在水面上行驶,一层薄薄的烟霞环绕在山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宛如一幅美妙绝伦的山水画。夏天,这里的气温比外面要低三四度,此时前来,你不仅能看到山外早已凋谢的花朵,甚至会怀疑季节颠倒,让人不禁想起“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诗句;还能看到山间一道道白色的飞瀑;尽情享受清凉的感觉。在秋冬交替的季节,朝阳寺呈现出五彩斑斓的色彩,层峦叠嶂的山上看不到一点裸露的土地,成片的松林里夹杂着一片片栗树、木梓树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落叶树木;此时,栗树叶呈现出棕黑色,木梓树叶则是红色,一棵木梓树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路边金黄色和白色的野菊花一丛连着一丛。这里的空气始终无比清新,除了纯粹的花香,没有丝毫污染。朝阳寺的山水美不胜收,如果抛开令人烦恼、牵挂的安全隐患,作为一个纯粹的游客,带着轻松的心情,看到的景色或许会更加迷人。朝阳寺物产极为丰富,盛产木耳、香菇、百灵菇、松香、莼菜。车子在路上行驶时,雉鸡时不时从道旁的灌木丛中飞起。今年五月,季元第一次在当地药农的背篓里看到虫草(冬虫夏草),不禁啧啧称奇,感叹造物主的神奇,一条像蚕虫的东西,尾部长着一棵草的嫩芽;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过去只在书本上知晓的稀罕物,竟然就生长在附近的山上。他向药农要了三支,带回家制成了标本。
在崎岖的山路上,桑塔纳以每小时40公里的速度前行,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车里的单放机播放着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大家静静地听着,只有司机随着歌声,用手在方向盘上打着节拍轻声哼唱。简易的砂石公路崎岖蜿蜒,时而爬坡,时而下坡,路两旁长满了灌木丛,能见度不高。正午时分,这本就是车辆行人稀少的路段,几乎看不到车辆和行人。在离朝阳寺镇政府还有十公里的土路上,一辆切诺基扬起尘土,快速向山坡上冲来,此时桑塔纳正在下坡。季元正沉浸在欣赏车前山梁与沟壑间不断变幻的景致中。突然,“嘭嚓”一声,桑塔纳与切诺基撞在了一起。他亲眼目睹了两车相撞的瞬间,以及桑塔纳驾驶员在相撞前操作的整个过程。
桑塔纳相撞后,停在了悬崖绝壁边,路边的灌木挡住了桑塔纳右边的车门。黄副局长从副驾驶的位置爬过驾驶室下了车,季元也从左边的车门下了车。大家下车一看,桑塔纳前右车轮悬在空中,若不是灌木丛阻挡,恐怕就要摔下悬崖绝壁,一车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所有人都从车上下来了,两辆车一共七个人,除了黄副局长在车子相撞时头部起了一个包,其他人都没有受伤,双方人员开始互相指责对方驾驶员违规驾驶,争论不休。黄副局长仔细查看了事故现场,他站了大概五分钟,犹豫再三,拿出手机给章局长打电话汇报事情经过,说话时声音明显带着颤抖。章局长询问是否有人员伤亡,得知无人伤亡后,让他赶紧向交警报警。黄副局长按照章局长的指示,立即向交警报了警。
季元关切地询问黄副局长的伤势,黄副局长用手揉着受伤的头部,苦笑着说:“问题不大,不碍事!”
季元心里觉得十分好笑。一群人四处宣传安全,把安全说得比天大。“无论哪个行业,一刻都不能忽视安全,这可是用血的教训换来的真理。”这话刚说出口,余音似乎还在空中回荡,自己乘坐的车子就在路上出了车祸,车上还坐着交通局分管安全的局长,要是让船员们知道了,还不得笑掉大牙?
季元无心再欣赏这里秋冬交替的景色,他站在陡峭的悬崖边向下望去,心想,要是车子冲下去,必将酿成重大交通事故。不经意间,他看到悬崖下面的落叶乔木中长着几株兰草花。他想着,挖几株回家种上,既能美化环境,又能睹物思情。他小心翼翼地下到崖下,用树枝从泥土中挖出三株兰草花。他一边收拾着挖出的兰草花,一边回想着车祸发生的整个过程。对方车辆速度过快、占道行驶是事故的主要原因,但自己乘坐的车辆驾驶员拐弯时未鸣笛、开车时注意力不集中、瞭望不规范,也有很大关系。交通事故的发生往往就在一瞬间,除了驾驶员,其他人根本无法控制,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季元再次深刻感受到,不按章操作才是事故的根源所在。
桑塔纳没法再继续行驶了,黄副局长打电话从朝阳寺交管站调来了一辆面包车,将一行人接到了朝阳寺镇政府。又一次的安全说教,在事故后的灰暗心情中结束。黄副局长和季元一同回到山水市后,再次就朝阳寺的船舶安全问题和建议向季副市长进行了汇报;这已是今年以来,季元第三次以书面形式向季副市长汇报水路安全隐患。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当提到朝阳寺,黄副局长总是沉默不语。每次提及朝阳寺,桑塔纳司机也总是摇头叹息。
季元对朝阳寺有着极为复杂的情感,朝阳寺的景色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但这里也带给他诸多不快。在季元心中,除了这次事故留下的阴影,记忆尤为深刻的,当属1993年的冬天。那年冬天,天气格外寒冷,五级北风呼啸不停,再过几天,朝阳寺的学生就要放寒假了。季元一直对朝阳寺船舶安全放心不下。那年夏天第一次来检查时,他就发现这里全是破破烂烂的木质船舶,安全隐患极为突出。当时乡镇政府的责任还不像现在这般明确,可以说,除了港监(海事的前身)人员,根本没人管理水上交通安全。那天一大早,他带着高贵从水城乘坐公共汽车前往朝阳寺水库,一路上转乘了四次车,等他们赶到朝阳寺水库大坝时,来赶集的船舶早已返航。虽说这里有一条小小的街道,可街上连一家旅社都没有,他和高贵只好在小街上找了一户人家借宿,打算第二天等船舶来了再进行检查和宣传。当天晚上,北风愈发猛烈,寒气逼人。天亮后,他们向主人道谢,便在朝阳寺大坝边迎着寒风,等待船舶到来。7艘船舶顺着北风,陆续开到了大坝边,他们一艘一艘地仔细检查,一艘一艘地耐心宣传。还没等检查和宣传完,天空就开始下起了大雪,大雪来得极为迅猛,转眼间,山上山下都被白雪覆盖,仿佛置身于林海雪原之中。通往朝阳寺的土路、山路被大雪掩盖,车辆无法通行了。他们没想到大雪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让人猝不及防。季元和高贵已经在朝阳寺水库住了一天,却没有准备足够的钱和衣服。于是,他们决定在雪地里徒步40里山路,前往朝阳寺镇,到了朝阳寺镇,就可以乘坐汽车前往70公里外的水城。
朝阳寺镇本就地广人稀,山路上只有他们两人在鹅毛大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意境。他们饿了就吃点饼干,渴了就抓一把雪塞进嘴里,摔倒了就爬起来继续走;季元和高贵里面的衬衣早已被汗水湿透,外面的大衣也被雪打湿了。冬天的黑夜比其他季节来得更早,他们在雪地里走了30多里山路后,天彻底黑了下来。实在无法再继续前行,他们在路边一户人家说明了来意,主人查看了他们的证件和制服后,同意让他们在家借宿休息。主人家条件简陋,没有多余的床铺和被子,好心的主人从屋檐下拖出三个松树兜点燃,为他们取暖;他们围着燃烧的松树兜,靠在椅背上睡了一晚。饥寒交迫,时而寒冷,时而燥热;季元最终病倒了,发起了高烧,咳嗽不止,头昏脑胀。到朝阳寺的最后10里路,季元是拼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才支撑着走完的。回到水城后,高贵也高烧了三天。每次想起朝阳寺,季元就会想起1993年的那个冬天,想起那场让他刻骨铭心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