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哪有不疯的 第84章 死无名

阾羁鸟第一次见到林间莺，是在东汉末年。

当时汉少帝已被胁迫离宫，废为弘农王。

朝政动荡，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盯着权力，都想从摇摇欲坠的汉王朝分得一杯羹。

阾羁鸟那时早已开灵，甚至还能化作孩童的模样，他不懂世间变化，只知道同他玩耍的孩子在渐渐减少。

他就是在一辆华丽的马车上看到的林间莺——应该叫刘莺。

马车的仆从喊她平安公主，阾羁鸟没听过这个名号。应该是个不知名不受宠的皇帝的女儿。

但看马车的华丽程度，也不像。阾羁鸟趴在一棵枯死的柳树上，好奇的看着这辆马车。

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穿着桃粉色的衣裳跳下马车。她脖颈挂着沉甸甸的平安锁，头上戴满珠翠，腰间挂着一枚蝴蝶样式的玉佩。

瞧着就是受尽宠爱的公主，可阾羁鸟一百多年的记忆里，并没听过有个叫平安的公主。

小姑娘跑到阾羁鸟所在的枯柳树下，仰起头奶声奶气的大喊：“你在树上做什么？”

阾羁鸟指着自己：“我吗？”

“对！”小姑娘睁大眼睛瞧着他，大喊：“树上很危险，你快下来！”

阾羁鸟依言跳下来，平安公主上下打量着他，突然把自己腰间那枚蝴蝶玉佩解下来，递给阾羁鸟。

“你是不是没有东西吃啊才爬到树上的？这个给你，你拿去换些粮食吧。”

她微微歪头，又拔下一根玉簪：“你的家人呢？”

阾羁鸟愣愣的看着手里的玉佩和玉簪，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他平时吃野果喝露水，不知道人类的粮食是什么样，也不知道这玉佩多值钱，阾羁鸟觉得既然平安公主要给他，那便收了就是。

平安公主见阾羁鸟没有说话，蹙起眉问道：“这里靠近京城，居然还有如此胆大之人作恶，实在是可恶。”

“你告诉我你姓什么，我帮你报仇。”

同行的侍女赶忙过来捂嘴：“殿下慎言，这里可不是宫里，咱们是要逃亡去的。”

逃亡。

这个王朝是要覆灭了么？

连金尊玉贵的公主都要逃亡了。

平安公主不解：“咱们要逃到哪去，父王为什么不见我？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侍女哄道：“陛下怎会不要公主呢，陛下最疼您了。”

侍女匆匆将平安公主哄上马车，然后指使马夫匆匆离开。

阾羁鸟站在那，看着马车渐渐远去。他低头一看，那蝴蝶玉佩和玉簪还在手上攥着。

阾羁鸟盯着这两样东西许久，把玉佩放进自己怀里，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破烂不堪仅能蔽体，难怪平安公主会认为阾羁鸟的家人被人所害。

这衣服是阾羁鸟从一具尸体上扒下来的，那具尸体耳边还戴着玉珠，身上的衣服料子也是阾羁鸟穿过最舒服的。

估计是哪个富贵人家走散的孩子，活生生饿死的，阾羁鸟埋葬他的时候发现这人瘦的皮包骨。

可惜了一条人命。

阾羁鸟拿着玉簪去换粮食，被人好一顿嘲笑后赶了出来。

他听不懂他们所说的什么“罪大莫及，胆大妄为”，只知道平安公主给他的玉簪派不上用场。

阾羁鸟把玉簪也放进怀里，心里感到遗憾。

不能给猫儿一家粮食了。

他养了一只猫，那猫生了三只崽。

至于为什么不将蝴蝶玉佩交出去，阾羁鸟第一眼看到它就爱不释手，每天都要摩挲上千遍。

就这样过了一月。

一个月后，牂牁郡。

阾羁鸟和平安公主再次见面。

不过……

阾羁鸟看着一群人围在一口大锅吃肉，那陶醉的神情以及散落在一旁的桃红色衣裙，让他脑子发懵。

有人注意到他，露出一个恶心的笑对阾羁鸟说：“喂小子，要不要过来吃点？今儿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和之前干巴巴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阾羁鸟后退几步，看着那熟悉的衣裙，声音微微颤抖：“这是……什么肉？”

男人回他：“还能是什么，人啊！现在是乱世，吃人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

阾羁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下去，他的视线死死盯着那口大锅，里面正煮着一个人的肉。

他们同类的肉。

此时，另一个男人吐出一根细细的骨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平安锁，笑眯眯的说：“他娘的，好久没吃这么饱了，这小姑娘还是个有钱的主，看这平安锁，纯银还镶金！”

其他人呼啦啦凑上前看，被男人一巴掌推开：“不许看不许看，看个?，这是老子先得到……的……”

一把刀捅穿了男人，随即手里的平安锁被捅他的人夺取：“哈哈哈哈，这个归我了！”

一听到这平安锁值钱，原本都在吃肉的众人面露凶光，全都掏出武器开始互相残杀起来。

阾羁鸟站在那，静静的看着这群人厮杀。他目光瞟到那口锅，发现里面还煮着一颗圆圆的，血肉模糊的东西。

他意识到那是什么，怒火突然就充满阾羁鸟的胸腔，他趁人群正在殴打，默默的捡起死去的人的武器，开始捅暗刀子。

这是阾羁鸟第一次杀人。

到最后，最后一个人捂着被捅穿的胸口，满脸震惊的看着阾羁鸟，半天说不出话来：“你……”

谁能想到他丧命于一个七八岁的孩童？

阾羁鸟微微喘息，他把刀扔掉，擦干净脸上的血，然后一脚踹翻了还在沸腾的锅。

“哗啦啦——”大块的肉和骨头滚出来，流的到处都是。阾羁鸟不顾滚烫的温度，将这些一一捡了起来。

一月前，平安公主要给阾羁鸟报仇；一月后，平安公主命丧黄泉，阾羁鸟替她收了尸。

阾羁鸟偷了一家农户的铁锹，在一棵柳树下开始安葬平安公主。

明明一月前她还在侍女仆从的保护下安全的出逃，甚至还可以停下来让公主和他这个无关紧要的人讲话，可见当时战况并没有那么紧张。

可一月后，阾羁鸟使劲挖出一个浅浅的坑，他比了一下大小，又拿起铁锹继续扩大这个小的离谱的土坑。

平安公主肯定遇到了什么事情，才惨遭众人分食，如果没有阾羁鸟，她最后的结局便是落了个死无全尸。

平安平安，名字起的何其讽刺。

阾羁鸟挖了一天，终于挖出来一个深坑。

他不懂人类安葬需要什么，就只找了块比较干净的布将平安公主的尸身包起来，然后放进土坑里开始埋葬。

平安公主的衣裙被血浸透染上了暗色，阾羁鸟拿着它在河里泡了好久都没把血色泡干净，只好将这件衣裙一块放进坑里，不再管它。

坑渐渐被土盖住，甚至超过地面形成了一个土坡。

阾羁鸟不会像人类那样刻碑建墓，能把人埋起来已经是他做为妖的底线——换作其他妖怪，可能直接将这些全给吃掉了。

土坡仅仅到了阾羁鸟的小腿处，这里人烟稀少，但不能保证会不会成为战场。

如果不做个标记，以后来往的军队将土坡踩平，纵使是阾羁鸟记忆好，也不可能找到。

阾羁鸟将铁锹还回去，自己在周围绕了一圈，没找到任何有标志性的东西。

他想了想，拿着拾过来的刀往柳树上刻了几道，算是留下个标记。

***

汉朝覆灭，三方势力雄起，战乱从没消停过。

阾羁鸟在这乱世之中，不知道埋了多少人。

他们为了自己的家族奋斗，勾心斗角真假难辨，有的英年早逝，有的药石无医，有的怡享晚年。

他曾经回去找过平安公主的坟墓，却发现当年的土坡早就被来往的军队踏平，连带着那一片树林都被烧的漆黑，根本找不到他刻下来到标记。

好歹平安公主还给他留下了两样东西，阾羁鸟不能白要，于是开始了寻找平安公主转世的旅程。

这一找，便是上百年。

***

再一次遇到平安公主，已经过了521年。

这次她成为了颜氏之女，颜雯莺。

此时正当安史之乱，颜雯莺随叔父颜真卿一同守卫平原城。

颜雯莺英勇善武，有谋有略，帮助叔父安抚了人心和士气，这才没有让安禄山攻破平原城。

阾羁鸟找到她时，颜雯莺正在练刀，她察觉到有人在靠近，直接一个凌厉的刀花飞过去，堪堪停在阾羁鸟眼前一指才停下。

颜雯莺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脏兮兮的小孩，语气柔和下来：“你是哪家的孩子，居然偷偷跑到这里来了？”

阾羁鸟摇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玉簪给颜雯莺看：“你的东西。”

颜雯莺：？

她笑起来：“小孩，你是不是糊涂了？我何时有过这样的玉簪？”

看着就不是时兴的样式，估计是小孩从哪里拾到的。

阾羁鸟直直盯着颜雯莺，固执道：“我没糊涂，这就是你的东西。”

颜雯莺冷下脸来：“胡言乱语，怕不是得了病，烧糊涂了！”

她喊来医士将阾羁鸟带走，阾羁鸟也不挣扎，乖乖的被医士抱走，只是眼睛还在看着颜雯莺。

颜雯莺看着阾羁鸟的眼神，无端打了个寒颤：“我一定是睡糊涂了，今儿就不该赖床……”

她嘟囔着拿起刀，再次练了起来。

医士将阾羁鸟洗干净，又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这才开始给他诊脉。

诊着诊着，医士的眉头越来越紧。

最后医士看向阾羁鸟，问：“你是何方人士？”

阾羁鸟愣神，随口胡说了一个。医士点头，表情变得严肃：“安禄山狼子野心，竟派一个稚童来打探消息！其心可诛！！”

阾羁鸟：？

医士叹口气，便出屋禀告去了。

没过半柱香，颜雯莺进来，她绷着脸坐在阾羁鸟对面，问：“安禄山许了你什么好处？”

阾羁鸟：“……什么？”

颜雯莺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你说出来，我定会护你周全，不用怕。”

阾羁鸟嘴唇翕动，他憋了半天，才道：“可是……”他把玉簪放到桌上，满脸疑惑。

“我就是来还东西的。”

颜雯莺：……

阾羁鸟最后被留下来，和一个叫江烨的人住一块，说是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找个人同他做伴。

阾羁鸟看着江烨递过来的糕点，试探性的吃了一块，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整整一碟点心被吃的干干净净。

江烨咋舌：“乖乖，给孩子饿成什么样了。”

他又拿来几盘点心，放到桌子上：“可怜见的，快吃，快吃，趁小姐还在练刀多吃几块。”

阾羁鸟一边点头一边暴风吸入，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颜雯莺回来便看到这一幕，阾羁鸟被点心噎到，江烨正手忙脚乱的给他顺气。

最后还是颜雯莺一掌拍在阾羁鸟后背，将点心给拍了出来。阾羁鸟也成功吃坏了肚子，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江烨哭得稀里哗啦：“呜呜呜呜哇哇哇哇你可别死啊，死了我就要被小姐亲自砍了呜呜呜呜呜……”

阾羁鸟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可以当他祖宗的年龄，这点小病算不得什么。

最终还是没说，怕把人吓坏了。

***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颜雯莺在一次出兵应战不幸受奸人所害被敌军所擒，被救回来时全身溃烂，断肢少腿，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她强撑着给叔父写了封忏悔信，说辜负他的期望没能守住平原城云云，阾羁鸟连她最后一面都没看到便被告知颜雯莺阖然长逝。

死不瞑目。

江烨连夜失踪，只给阾羁鸟留下短短的一行字：不杀安贼，不归。

三日后，江烨的尸首被抛在平原城城门，受千蹄践踏。

他的尸首被收回来后在衣服里层发现了一张纸条：狗鼠辈岂能斩杀人上皇。

字迹张狂难以辨认，显然没将平原城将士看在眼里。

阾羁鸟将纸条藏起来，也连夜离开了平原城。

他拿着纸条挨个对比叛军的字迹，最后锁定了一个叫梁子湖的人。

五日后，梁子湖无端暴毙，连带着他的亲信和全家，全被人屠了个一干二净，连梁家院里养的狗和猫都被扭断了脖子。

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阾羁鸟是妖，六百多年来他救过人也杀过人，他不知道善恶，只知道人们的情绪波动。

那些善意的、恶意的、中立的情绪，他都能察觉到。

梁子湖一家作恶多端，平日素爱欺男霸女，阾羁鸟观察了三日，才将梁家上下全杀了。

牲畜也一样。

梁家的狗吃人肉喝人血，生生养出了恶魂，留着它，便是留着等它成妖继续作恶。

梁子湖死后，阾羁鸟拿着他的头去了颜雯莺的墓，用此物祭奠了她。

颜雯莺死后，阾羁鸟仅在河北停留了一日，便离开了平原城，他要去寻找平安公主的下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