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哪有不疯的 第85章 文死谏

第三次遇到林间莺，是在江南。

姑苏。

烟雨蒙蒙，青石巷起了薄薄的雾，让人看不清前路。

阾羁鸟笨拙的撑着比他高的伞，撞到了一个人。

对面轻呼一声，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

阾羁鸟抬起伞，看到了一个娉娉袅袅的姑娘。

姑娘看着有十一二岁，唇红齿白巧笑倩兮，非常灵动的一个姑娘。

姑娘穿着豆青配榴红的裙子，戴了个丁香带碎玉的簪子，一眼看去让人眼前一亮。

阾羁鸟双手捏着伞把，有些局促不安：“对，对不起！”

姑娘的裙摆被雨水沾上，脏了。

他身上除了玉佩和玉簪，并没有其他的银钱。

姑娘看了眼自己的裙摆，又看看满脸紧张的阾羁鸟，微微一笑道：“无事，回家洗净便是。”

她把伞抖了抖，问道：“你这般小的孩子，怎么一人出来了？你的父母呢？”

阾羁鸟弱弱的说：“没有……”

他是只鹦鹉妖，哪来的父母。

姑娘收敛了笑容：“抱歉，是我唐突了，你有家吗？我送你回去。”

阾羁鸟摇头。

姑娘轻咬着唇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对阾羁鸟道：“你若是不嫌弃，跟我走可好？”

阾羁鸟看着她这张和颜雯莺一模一样的脸，轻轻的点头。

姑娘喜笑颜开，她抱起阾羁鸟便转身往自己来时的路走，一边走一边道：“我姓柳，你喊我莺姐姐就好，你叫什么名字呀？”

阾羁鸟小声道：“我不知道……”

他没有给自己起名字，有的妖偶遇他喊的都是“学人语的家伙”。

柳珂莺再次沉默，她抱着阾羁鸟走了一段路，突然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阾羁鸟点头。

柳珂莺想了想，道：“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你跟着我姓柳，便叫柳长忆吧。”

阾羁鸟再次点头。

柳父柳母看到女儿捡来一个孩子，说不上高兴还是生气，只是默默的吩咐下人收拾出来一间屋子，让阾羁鸟住了进去。

柳父老来得女，对柳珂莺很是宠爱，所以在当女儿抱着阾羁鸟回来时，先是小小的惊了一下，随即了然。

柳珂莺捡过不少乞儿回过家，想来这次也一样，养上几日就送去福育处。

那里专收乞儿和流浪儿。

柳父是谏官，刚正不阿直言快语，在朝上有不少政敌，他们在暗处盯着柳父，就等着揪出他的小辫子。

柳珂莺抱回来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这事立刻被柳父的政敌王大臣得知。他立刻穿上官服，跟皇帝告状去了。

理由便是柳珂莺待字闺中，捡回一个男童实属不太合适，谁知道这个男童是什么来历，若是沾污了柳珂莺的名誉，她以后可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去事小，影响了柳父的声誉事大。谁人不知柳父两袖清风，家中养育三子一女已经不容易，怎会还收养了一个和柳家毫无血缘关系的流浪儿。

皇帝半信半疑，传来柳父询问此事。

柳父听完，跪地大惊：“微臣绝无二心，小女心善，看到乞儿便带回家中养上几日，但也仅此而已，小女捡来的乞儿全都送到福育处由那里的乳母扶养。”

“皇上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前往调查一番，微臣问心无愧！！”

皇帝哈哈大笑，挥手送走了柳父和王大臣，并说日后这等小事就不必进宫告状，显得人心胸太过狭隘。

王大臣面色不愉，跪地称是。

阾羁鸟从皇宫里的鸟儿听说了此事，觉得自己继续呆在柳家也不好，于是歪歪扭扭写了一堆鬼画符，便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柳家。

柳珂莺绣完女工过来看他，发现人消失不见后愣住几息，这才派人去找。

她拿起阾羁鸟留下的纸条，不禁皱起眉头——

这字好丑。

好在能看懂柳长忆写了什么意思：

惹来祸端，唯恐不安，遂离去，不必寻我，长忆。

这十七个字还是柳珂莺教给他的，写的那叫一个七扭八歪，不堪入目。

柳珂莺知道阾羁鸟表达的意思，她轻叹口气，不再派人去找柳长忆了。

等阾羁鸟离开柳家三月后，他才想起来那个玉簪还没有还给柳珂莺。

阾羁鸟看着被自己磨的光滑的玉簪，想着要不要回去把簪子放下。

待他花了两月回到姑苏，却没了柳家的消息。

以往充满烟火气的水乡被无数身量高大的士兵占据挥断，他们魁梧粗壮，更像来自北方的骑兵。

阾羁鸟躲在暗处，看着这些骑兵在街上巡逻，那些肥壮高大的战马铁蹄敲在青石板上，敲得阾羁鸟心脏“咚咚咚”响了一夜。

多年以后，阾羁鸟想起那一晚，才知道自己又见证了一个王朝的覆灭。

陆秀夫带着幼帝跳海身亡，柳父也跟着一群谏官追随幼帝而去，这其中还包括了柳珂莺的三个哥哥。

柳夫人悲痛欲绝，不治而亡。

柳珂莺乔装潜入蒙古主营，刺杀一名重将成功后毫不犹豫的自缢，让蒙古军暂时缓下了吞噬南宋的脚步。

这终究还是杯水车薪。

南宋，亡了。

***

蒙古人占据了大到无法想象的土地，建立了新的王朝，他们将汉人和南人视为最低等，禁止让他们学习打猎、学习拳击武术、持有兵器、集会拜神、赶集赶场作买卖、夜间走路等等。

阾羁鸟走在路上都会引来蒙古孩童的嬉笑怒骂以及数不清的石头。

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阾羁鸟都会默默的擦干净脸上的血，捡起石头扔回去，把那小孩打的嗷嗷叫。

等小孩拉着家长过来找阾羁鸟算账，人已经没影了。

即便阾羁鸟是妖，但他法力并不高，杀人绰绰有余，对抗其他妖怪却不行。

为了让自己活的更久些，阾羁鸟变回了鹦鹉本相，开始以鸟的形态存活于这世间。

***

元朝覆灭，新的王朝建立。

阾羁鸟第四次遇见平安公主。

这一世她是一个七品官员的嫡女。

林间莺。

阾羁鸟想方设法引起她的注意力，成功将自己送进了林府。

小姑娘对他爱不释手，日日都要侍女放他出来玩耍，手上鸟食更是没缺过。

短短一月，阾羁鸟肉眼可见的肥了一圈。林间莺却高兴的不得了，饭都多吃了一碗。

时光匆匆，转眼间阾羁鸟在林府已生活了五年。这期间，林间莺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而阾羁鸟也一直陪伴在她身旁。

阾羁鸟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还不还玉簪好像也没有意义，只要人在就好。

只要人在，他就开心。

天意弄人，林间莺那不作为的父亲竟要将林间莺嫁给侯府世子。

这也便算了，关键是，林父竟丧心病狂让林间莺做世子的侍妾！

成何体统！

林舒华为了往上爬，连嫡亲的女儿都能下得了手。

林夫人哭天喊地，也没有改变林七品的想法。

七月十六，林间莺还是出嫁了。

出嫁前，七月十五，林间莺解开阾羁鸟的脚链，将他藏在院中花丛里，叮嘱道：“明天趁人不注意，飞得越远越好。”

她声音微微哽咽：“我是飞不走啦。”

阾羁鸟想开口安慰她，余光却瞥见一抹白光。

下一秒，还穿着粉红嫁衣的林间莺满身血色，被一条巨大无比的白蛇紧紧缠着。

她的眼睛被白蛇舔去，胸腔被蛇牙咬穿，明明痛的说不出来话，却还坚持的发出微弱的声音——

“跑……羁鸟……跑……”

白蛇毫不留情的勒断了林间莺的身体。

阾羁鸟想化作人身和白蛇同归于尽，不想直接被白蛇一尾抽得昏迷过去。

同是千年的妖怪，白蛇明显是潜心修炼的那类，一直游荡在世间疏于修炼的阾羁鸟根本不是祂的对手。

白蛇发出得意的“嘶嘶”声，祂低下巨大的头颅，想将阾羁鸟吞下去。

毕竟也是活了千年的妖，对祂还是有点用处的。

恍惚间，阾羁鸟看到天空劈下一道金光，正中白蛇的七寸，白蛇痛的浑身扭曲起来，十几丈长的身躯将林府夷为平地。

一双微凉的手抱起阾羁鸟，同时还有一缕金光缠绕在他周围。阾羁鸟费力的睁开眼，看到了一位白衣人。

白衣人天人之姿，他一手持刀一手捧着阾羁鸟，目光冷冷的看着白蛇。

白蛇见到他，原本嚣张的气焰瞬间消失，祂颤抖着身躯转身就要逃跑，被白衣人一刀砍断了身体。

白衣人淡然道：“妖孽白蛇，作乱人间，食人无数，故来降除。”

话落，数道金光朝白蛇飞去，将其斩成数段，连妖丹都被碾碎了。

白蛇甚至惨叫都没喊出，就灰飞烟灭，再无转世投胎的可能。

白衣人看到被白蛇虐杀的林间莺，轻叹一声：“堪怜。”

他一挥袖，林间莺的尸身变得完好无缺，再一挥，被夷为平地的林府变成了一座坚固的墓地，将林间莺葬在她从小到大住的地方。

白衣人这时才将注意力放在阾羁鸟身上，他给阾羁鸟输了点力量，问：“可否同我离去？”

阾羁鸟俯瞰脚下，看到了满天血色——白蛇屠杀了以林府为中心方圆百里的人口。

白衣人见阾羁鸟没说话，又问了一遍。

阾羁鸟动了动被折断的翅膀，弱弱的回了个“好”字。

***

起先，阾羁鸟在九重天过得并不好。

这里的仙人都看不起他，因为他是妖。

妖生来便是仙人的玩物。

带他上九重天的凤凰没来的及为他找好住处便被天帝急招，无奈之下，凤凰先把阾羁鸟托付于绮暃仙官。

绮暃仙官嗜酒，整日喝的酩酊大醉。与他交好的几位仙官见绮暃没对阾羁鸟上心，便动了歪心思。

先是送来的吃食品相越来越差，到最后直接拿馊了的饭来敷衍。

接着便是小仙们的轻视，他们受人指使，对阾羁鸟冷言相向，不仅不听他的要求，还暗戳戳的威胁让阾羁鸟给他们下跪。

妖，不就是这样拿来折辱的吗？

阾羁鸟全都一声不吭的受了，他明白这里最弱小的仙人都能将他杀死，为了活命，下跪磕头其实没什么的。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凤凰处理完天帝安排给他的事情，他来到绮暃仙官的府邸时正好看见一个小仙笑吟吟的把阾羁鸟摁下去跪在地上，让阾羁鸟给他磕三个响头。

凤凰大怒，当场将那位小仙扔进了诛仙台。

绮暃仙官听见此事，吓得酒还没醒全就跑过来请罪。

凤凰看着乌泱泱跪了一地请他高抬贵手的仙，冷笑一声，该扔诛仙台的扔，该贬的贬。

绮暃仙官被贬去了北荒，替相如故看着关在那里的凶兽梼杌。

其余人，全部革去仙籍，扔到凡界当畜生去了。

凤凰将还跪在地上的阾羁鸟拎起来，道：“不必忍着，他要折辱你，你便打回去；他要杀你，只管报我的名字便是！”

“我带你上九重天，不是为了给这些人下跪的！”

阾羁鸟一言不发，只点点头表示理解。

之后凤凰将他带去了三十三重天，这里只有天尊及其弟子还有照顾他们起居的仙人居住，非常清净。

阾羁鸟一进府，就看到一个容貌不输凤凰的仙人走过来打量他，问道：“新捡回来的小崽子？”

凤凰道：“杀蛇妖时顺手救的，挺合眼缘就带上来了。”

仙人笑出声：“你乱捡人的毛病还是没改，这次又是什么鸟？”

凤凰道：“鹦鹉。”

仙人挑眉：“难怪你会将他带回来，原来是想养回鹦鹉啊。”

凤凰有些不悦：“这话说的，好像我只是图一新鲜而已。”

仙人笑笑：“怎么会我的好凤凰，师兄我怎么会是那种人。”

凤凰道：“你最好是，沈洛。”

沈洛弯腰捏捏阾羁鸟的脸，笑意不减：“这小孩长的还挺好看，要不交给我来养好不好？”

阾羁鸟往后退了一步，有些抗拒。

凤凰无奈道：“他还有点认生，你别逗他了。”

沈洛无所谓的摆手，错过凤凰的肩，离开了天尊府。

此后，阾羁鸟住在天尊府，受凤凰沈洛的教导。

三十三重天灵气充沛，阾羁鸟停滞不前的修为突飞猛进，仅仅三百年，他便顺利渡过了雷劫，飞升成仙。

两百年后，阾羁鸟再次渡劫，升格为陇客仙。

至此，等他再来到九重天时，无人再敢对他出言不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