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约法典 第5章 惊变

柯林做了一个怪梦。

他被绑在一根木头柱子上，双手反绑，脚下是成堆枯干的木柴，所有的尖端都对准了他，如同一柄柄利剑直指。

在这堆木柴面前，一个身着华袍，头戴三重冕的老头正阴沉着脸，注视着自己。说是眼神不善，他脸上浮肿的脸皮将眼睛挤压成一条细密的缝，根本看不清。

柯林只是凭着某种直觉，感受到了老人的恶意。

“真是该死啊，你这个卑鄙，可恨，无耻的无信者，异教徒，柯林·希斯。不仅想要在神的大陆上宣扬你那些人人平等的异端邪说，还妄想要跨越凡人与贵族之间的阶层差距，你的罪，足够让你上一万遍火刑架，也不够！”

柯林大惊。

“我还什么都没做啊喂！只是在心里想了想还没付诸行动呢！难道光是思想也有罪吗？”

对于他这种无信者的胡言乱语，不劳教皇冕下开口，他身后群情激愤的虔信徒就争先恐后地叫骂了起来，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

“可恨，还在妖言惑众！”

“我受不了这个无信者了，快点烧死他，不要审判了！”

“对，尊敬的教皇爸爸，快点烧死这个无信者吧！”

老迈的教皇勾起嘴角，脸缝游动着组合，如同无数的蛇在扭动着躯体。突然，他厉喝一声：

“我，救主在地上的代行人，圣若望宗徒的继承者，普世大公教会的圣座，于此审判！判处无信者柯林·希斯犯下渎神罪，逾越罪，处以火刑！”

信徒们发出**满足后的病态的喜悦呻吟，将手中的火把纷纷投入到柴堆中。烈焰猛然升腾燃烧，无情烧灼着异界来客的灵魂，柯林的神色却平静下来，视线越过教皇，淡漠地看向狂热的民众，目光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

他并不怪他们的。

当理性之光未能播撒，狂热的盲目便是必然。

忽在此时，骤地刮起一阵狂风，风助火势，将火刑架的火吹得更猛烈了起来。信众见到如此神迹，自然又是一阵欢呼。

“是救主在赞许我们，让我们把无信者烧死！”

然而，那风虽如他们所祈祷的那般越来越大，同时也越来越冷，火势反而被压制下去，逐渐变小，最终竟径直灭掉了。

“不，怎么可能？”

信徒们傻了眼，不明白何以至此。教皇面色阴沉，喝骂道：“是谁，是谁在捣鬼？”

“现在还没到你死的时候，年轻人。”

一个愉悦的声音响起，柯林看到一个面容模糊的中年男人走出人群，笑着对自己说道。

“没想到，在梦境中也能见到老熟人。”

“你还是那副老样子啊……永远是没有辩护，没有证据，甚至没有程序的宗教审判。全凭自己的喜恶，伊比利亚的宗教裁判所里，你冤杀了多少无辜的人？！”

男人转头望了教皇一眼，他的脸色难看起来，却呆立着不敢动作。

“异端，你根本不懂，这是必要的牺牲！”教皇脸色难看。

“哼，跟你一个没有智慧的预言投影，说了也是费劲。”

他又转过头来，走上火刑架将柯林拉下来，拍拍他的肩膀，似乎从柯林身上取了什么东西，紧接着说道：

“现在，你安全了。那么，就当是为了我，对他使用火刑吧！”

话音刚落，男人飞起一脚，将教皇横着踢飞，准确无误落在半焦的木柴上。

柯林闭上双眼，无需火把点燃，恨火从心底蔓延，烧向刚刚站立的柴堆。

苍老而惊恐的惨嚎声响彻天地，滋滋的肉香冒出，翻涌出最深沉的愉悦。

“现在，谁才是该上火刑架的异端？”

男人暴喝一声，如同法官落下法槌！

“此地，禁止一切缺乏辩护，没有证据，缺失程序的非法审判。”

“我所言，皆是法律！”

“违背者，当受火刑！”

柯林愕然看见众恶的火焰轰然腾飞，像是红龙的长舌，烧上教皇的冠冕。某种天赐的敏锐拨动思维最深处的灵魂之弦，直觉告诉他，男人说的话，确是此地新造的法律。

而教皇先前如何宗教审判柯林，男人也就如何依法审判教皇。

踏入法学大门的二十九年后，柯林第一次见识黑纸白字上的法律升为法则，绽放出超越想象的超凡之力。扭曲的烈焰，不动的法则，从此深深的刻在他的记忆，一直到最后的审判时刻。

法，不能向不法让步。

……

“柯林队长，柯林队长！快醒醒！”

饱含焦虑的呼喊和摇晃，硬生生将柯林从美满的梦乡扯出来。梦境如同玻璃坠地一般破碎，但法律显化的奇形妙景依然让他难以忘怀，还想再沉浸其中一窥究竟。

来自现实的拉扯愈来愈剧烈，他无奈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的脸，带着黑眼圈，嘴唇薄而瘦削。

这人他认得，是他的一个手下，叫作哈德逊的小伙子，跟在他手底下干活也有个大半年了。

等等，柯林意识到，自己其实还躺在家里的床上，可不是什么陌生的天花板。

大概是昨天心神消耗过度，睡过了头，哈德逊来找自己了。

不过，他身为治安卫队的副队长，只对老队长格里奥负责，平日晚一点也没人敢说什么，怎么今天要哈德逊亲自来找他？

“队长你可算醒了，今天出了事，死了个上城区的老扣子，老大来卫所了，见到你不在正大发雷霆呢，我们也被训了一顿。”哈德逊苦笑道。

柯林悚然一惊，他现在还是格里奥的手下，离什么超凡世界还有十万八千里，可不能把好不容易拿到的饭碗丢了。

顾不得什么，拿起剑穿上鞋，与哈德逊没命飞奔回上城区，一路上心里盘算着怎么对付，不在话下。

刚气喘吁吁地冲进卫所的大门，还没见到发怒的老格里奥，只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喝骂。

“就是这小子对吧，给我拿下他，还莱斯基的性命来！”

话音刚落，门内就跳出三个身手敏捷的壮汉，各举着兵刃向他扑过来。

哈德逊落后他几步，一时间，柯林陷入被围攻的境地。

千钧一发之间，柯林以最快的速度拔出剑来，挥剑砍在当先一人的剑身薄弱处，将其格开。

又侧身回剑，躲开侧方的攻击。最后顺着剑的回势，轻巧一挑，化解了第三人的攻击。

格挡下三人的合击，他连退几步站定，从包围圈中跳出，警惕地盯着袭击者的身影。

行云流水之处，看得后边的小年轻是目瞪口呆，连支援柯林都忘记了。

待到反应过来，柯林已经轻松化解了这次合围，根本来不及为他解围。

此时，卫所里又钻出一个光头，正是柯林的上司老格里奥。

见状，老格里奥当即便是勃然大怒，怒火却不是冲着他来的。

“老赛夏，你他妈的，敢动我的人！”

原来指使这场袭击的，另有其人，柯林差点真以为格里奥气到想把自己砍了。

他惊魂甫定，快速环视周边，一下就找到了罪魁祸首。

那是个坐在大厅一侧的魁梧老头，养尊处优生出了满脸横肉，和一个令人过目不忘的疖子似的肿鼻。身上华服精美，看起来非富即贵，此刻正用愤怒的眼神瞪视着他，像是要活活将他吃掉。

见到事不可为，老头干脆吩咐发起袭击的手下退下，冷哼一声，试图找回场子。

“这个贱民杀了我儿子，我能让你们派人去找他，就是看在你个老头子的面子上了。不然，只有上帝才知道你们的人是去把他抓回来，还是通风报信让他逃跑。”

儿子？自己什么时候杀他儿子了？

柯林正有点疑惑，同时心中无名火起，这是明晃晃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啊。

他向来与人为善，得到奥康神父的官方认可，怎么会杀人呢。最多做点替天行道，私刑复仇，杀人夺尸的勾当。

不过，看老格里奥颇为忌惮的样子，与以往救主第一老子第二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他就知道眼前的魁梧老头，绝对算不上是善茬。

见到老赛夏的家仆退下，老格里奥脸色略有缓和，但仍然是余怒未消。

“敢在我这里撒野，我迟早要在下次议会召开的时候，提议去了你这头老黑熊的位子。”

撂下狠话，他转头看向柯林，还是一脸凶相地说道：

“现在正主到了，柯林小子，你迟到的账我待会再算，现在来算算你昨晚的账。”

“老实交代，昨晚你去奥康神父家，跟老黑熊的儿子闹了什么矛盾？”

柯林一脸茫然地看向老格里奥，眼神中透露出清澈的无知：“这人是谁？他儿子又是谁？”

看柯林这副模样，老格里奥心里有了底，面上却不露声色，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粗暴地把他拽到卫所深处，平常停放无人认领尸体的房间。

房间中停着好几具尸体。最靠近的房门的一张床上，白布只盖上了身子，露出一副染上死色的惨白面容，正是昨天与柯林发生冲突的莱斯基。

从他始终闭不上的惊骇眼珠看来，似乎死得相当意外。

“什么，莱斯基死了？”柯林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回想一下，刚才那兴师问罪的老头，确实跟莱斯基有着七分肖似。只是莱斯基瘦削而老赛夏魁梧。

未曾想到，昨天还想着怎么搞定莱斯基这个麻烦，今天他就一死了之了，只不过又给他带来了新的麻烦。

魁梧老头此时也跟上的他们的脚步，来到房门外看着儿子的尸体，脸上恰到好处泛起悲意。

他寒声质问道：“格里奥，我问你，我儿子的死，你们要怎么给我个解释？”

“昨晚，我儿子去奥康神父阁下那边上课，却迟迟没有回来。我等到今天早上，又遣人去问他的同学，才知道昨天他跟这个贱民起了冲突。”

“然后才收到你们卫所的死讯，说我儿子昨晚死在了下城区，要我来认领尸体！老格里奥，好一个自导自演啊。”

“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解释，我有理由，将其视为对孚日议会一位高贵议员的侮辱，和治安卫所严重的失职。呈请给议长阁下，请他定夺。”

赛夏已经把柯林认定为凶手，阴沉的神情仿佛要择人而噬。

格里奥也沉默着看过来，带着询意的眼神压迫着他。

柯林心中有数，却是反过来问道。

“且不论我是不是蠢到为了与莱斯基先生的小争执，就要杀人。我最多只能算有动机，光凭证人，不是血裔贵族似乎不能直接定我的罪吧？”

话里夹枪带棒，刺得赛夏脸色更为难看。

老格里奥替他开了口：“死者连同驾车的马车夫，都是被一剑穿胸致死。”他掀开盖着尸体的白布的一角，显出胸前的伤口。

“初步推断死者没有明显的反抗痕迹，凶手的实力，以及掩藏行踪的能力都很强。”

“而且，赛夏说过，死者同样学过剑术，有一定基础，能一击必杀只会是剑术高手。”

他继续掀开白布，露出莱斯基了无血色的手，指尖上正有常年练剑留下的茧子。

得，这下动机，手法全有了。战后还幸存的凡人剑术高手，在孚日城可不多见。

治安卫所中能挑出柯林和老格里奥，已经是上城议会重视治安的成果。

格里奥年事已高，还玩月黑风高杀人夜这套不太可能，更何况他是柯林的上级，上城议会的成员，“肯定”不会干这种事。

那只有是柯林干的了。

“好哇，这下你还怎么抵赖！”见到柯林沉默，赛夏以为他做贼心虚哑口无言，咬牙切齿地说道。

正要再次喝令手下将他拿下，剑拔弩张之际，柯林思索片刻，突然说道。

“但是，我有着不在场的证明。昨天我与奥康神父相谈甚欢，以及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他们都可以替我作证。”

说这话的时候，柯林一直盯着赛夏的脸。

果不其然，说到奥康神父时，他的脸色还没有什么变化，而当柯林提到两位贵客，老头脸上的愤怒顿时如初雪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惊疑不定。

赛夏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和其中隐含的意味骇得变了神色。

柯林知道自己的话说对了。

故意隐晦地点到洛林家的兄妹，一是试探赛夏本人，知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以及到来的消息。

二是扯虎皮做大旗，让赛夏摸不清底细，以为他傍上了靠山。

他很聪明地没有明说出洛林兄妹的身份，既遵守了保守身份的承诺，也能试探出老赛夏的一些底细。

现在看来，赛夏是肯定清楚拉法叶和薇薇安的到场，但他具体了解多少，还不能具体确定。

柯林心中盘算着，脸上完全恢复了从容与平静。